李之平：1969年生于山西，女。9岁随家人迁居新疆伊犁。诗人，作家，文化批评家和翻译者。有诗歌、评论、散文随笔以及翻译作品数百篇（首）见诸各类报刊。诗歌入选多种选本。曾两次获得短信文学大赛诗歌奖。获得2015年度第一朗读者年度最佳诗人。应邀参加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著有文化论著《色空书》（与蔡俊合著），诗集《敲着楼下的铁皮屋子》。主编《新世纪先锋诗人33家》等诗歌图书和公众号。《明天》诗歌年刊的编委。现居广东。 

李之平自选诗十首

哈什河岸

冬天一过，我们告别哈什河
远远地看到河边的冰凌，上面闪着天际的光

大地的静默隐藏了河水
也许在酝酿风暴，准备向春天进发

风追着河岸，怒吼的狮子追着我
正如那年秋天，我与一个人在河床边骑车

灌木丛黑压压地向前涌
右边是旱田。无边的金色，叫我们难以言语

2007、8


我想按照我的本性，成为自己
 
当我看见他
我意识到
我是多么爱自己
 
他蹲在井边
满树梨花灿烂
他好像在看
一种遥远的，混乱的秩序——
 
就像我的私处
所体现出来的那样
不是个别，而是一个整体
一朵朵，一瓣瓣
好像偶尔似的
 
我的本性同样体现出
不被控制的混乱
灰色的乌云
土堆上的杂草
在一个瞬间
是一个全裸的佛像
咧着嘴
不知道笑对什么
 
我是说
我是爱他的
这爱包含着肉体
和肉体意味着的理想
 
就像我也爱佛陀
那么深
深得没有人知道
就象是
随便说说
 
他说，原谅我
男人都是好色的
无论你看到的是梨花还是树枝
是腋窝还是大腿
因此关于灵魂和文学的猜测
与真理是不对称的
 
在萤火虫出没的内衣里
我得到暗示
我惊异于自己的口吻
它有自己的意志
它是神秘的
与我对抗，分裂
 
当我进入高潮
我听到
原始的语言
那是我一岁时的叫喊
 
我在炕上扶窗而行
在掉到地上的那一刻
看到一块石碑
石碑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就像谎言那样强大
 
那些声称保护我的
都先我而死
那些自称永远的
连影子都没有了
 
或许我期盼
回到老家
坐在梨树下等那些果实
春天它是白花
夏天是星星
秋天，我家的正房已经修好
像１９７７年
我们离去前的情景
父亲新抹了晾台
铺满萝卜丝与豆角干
我穿着幼时的方口花布鞋
 
我等着．我等待的方式是
大喊大叫要生要死
我不知道
一颗果实在枝头或在田野
它是否需要社会的证明
 
三十年后
我觉得自己以前是佛像
现在还是佛像
只是现在我
一丝不挂
盘腿倒在床上
我等什么
已经没有必要说出
你们还等什么呢
自己也许都不知道

2007/6


雾航远渡
——给江南梅，孟浪

雾中的荷塘落叶沉默，
莲角其实被雪掩埋
小径纷披的光影
提醒这日子的深浅
告别仍有更多回沟

远行的人还有未包装的行李
舱底打湿了裤袜
未来北方的河流*更确切说
是南方星空，盛载你远航
隐忍下来的叙事也打包了吧

雾中的面孔，诸多幻梦般的和谐？
谁知道呢，此世并未给予更多安慰
生命半途的树叶倒挂
折叠了喉中言语

高速变化的世界很快将
尘世的哀恨翻过去
上帝说，爱会永渡
佛陀说，随缘自在

远航也是近游
深深浅浅留下我们的脚步
然后集中
然后摊手，放下更多
得到空无

18.12.14晨
注*:未来北方河流取自策兰诗歌《在河流里》。


《晚春观察》

起先是院子里的鸟
之后是跑进走廊的鸟
它们说着不同的话
关于觅食，筑窝，哺育

在山里才能与它们作伴
研究鸟语，看它们一刻不停劳作
为自己的颓废羞愧

虽寒春，桃花杏花和油菜
也在一瞬间开放
它们在孕育
被当做给人类的笑颜
赞美不够还要摘枝

姑且认为它们与
南归的大鸟
一同庆祝这饕餮之日

作为人类，我们总是
后退着前行。时常陷入黑暗。
摸到每一次电门
就会乍现春光

又找到生的勇气
比如这繁花，这青鸟，
这渐渐安逸的晨光

16.3.19早


禾木的山顶

它的秋天比别处早到
九月中旬便以黄叶示人

那天早晨，云层在
四千米海拔的山上环绕
我们都忘记了身在人间

纷纷举着摄影器材涌到窗边
我们到了左边
右边是峡谷山涧
我们到了右边，
左边是云层汇集的半山

在车里来回倒腾
就为努力取消
真实和虚幻的差别
甚至缩短与天堂的距离？

云雾散去后
经过草甸和桦树林
一条向西的河正跨越边境
作为额尔齐斯河*的一部分
它并未有一瞬的骄傲和迟疑

跨过栈道，一百个台阶后
我们看到另一个层次的人间：
白云与白羊搭伴
人们奔跑着，同羊一样
大家都在向上飞
这是电影里，小说里的农庄
和天上的人间

山顶向下看
优越感让人愉快
宽阔的河流和成群的木屋
是下面人们的生活
我们在上一层空间
更接近未来的秘密

16.12.5夜
*禾木，指新疆阿尔泰的禾木景区
明歌（1）


阅读

按压着脉管涌动
此刻不能再平坦了
为登陆你的精神王国
这高地攀爬得气喘吁吁

跟随你的呼吸漫游
甚至占有你的青春，孤独的那些个黑夜
陪你重新活一遍

那么多火热的心跳
就在我身体上舞蹈
为了抵达远方，我们提前预约了时间
在它的钢丝绳上，我们眺望未来

所有的麦苗和火焰
都在提供资源
证明存在均虚无
该有的幸福本是虚妄

你更多地丈量时间河流
揣摩任何一次河流上的消失
感知它们的温度
记忆从不倒挂，你总要打捞它的行踪

是啊，欢颜纵横交错
情欲虽已平坦，爱从未消失
（怀旧的痛与乐没有一份是无私的）

几十个年后，回忆
精神跨越树上的旅程
充满诸多感慨
你说，不愿从树上下来，人生不如
秋天的叶子，难以把握

做各种野蛮冒险，任何可能的探刺
它们带给你刺激和安慰
生命制造圆满然后带着
哭腔开始新的轮回

我们能做的只能是依旧是握住此刻
把握灵魂的轻，让它落到地面
看到虚无和孤独是一样真实，一样沉重
我们只是握着它们，爱它们
相知和陪伴，更多的虚幻

2020.8.23夜
24日晨修改


台风集

一早起来，打开门，打开窗，
打开盲动中的光线
一夜徘徊不已的星宿正离去

只有台风的呜咽
撕扯，撞击整个楼层，
南中国阴沉。凉爽

七月疯狂的火炉燃烧累了
太平洋递送洋流，打着气旋奔赴大陆
南粤沿海可以正常呼吸，散步庭园
我的早运动不必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阳台的鹦鹉欢乐合唱
赞颂和欢呼这凉爽时日？它们
囚禁笼中的漫长岁月如何打发，
是我琢磨的问题
人类始终用专制的爱控制爱本身

台风呜咽着，吹送好消息，坏消息
我们更善于关闭头脑的忧虑层
沉陷麻木的美好
不去面对海洋冲突，气候危机
以及很可能爆发的极端冲突

这些，留在发生时面对
大逃亡。南京时有过，北平时有过，
重庆有过，香港有过
只要活着就有自救，因为此生只有一回
未来漫长无边

2020.8.1晨


雨滴
——听友人吉他曲作

它是流亡者的序曲
欧洲来的风灌入皱褶
雨滴是风月的暮色

常年流落的人背向我
坐在长椅上
背影拉长时间裂痕

漫山的野秋菊奔跑的姿态
像干燥多情的少年
那时我走在姥姥家的小山岗

高唱程琳的《故乡》
十六岁，群山环抱
编编织超长梦境

燕子归来，斑鸠飞去
定格的好日子本可成为永恒
今晚，朋友说人类本可以
智力更高，更善良

我只能一遍遍回味
电视里植物疯狂生长的慢镜头
它们如此独立，如此骄傲，
不惧怕背后的暗伤与指点
勇敢向高处，趴栏入杆

燃烧吧。花蕊的心
归于平静
永生的花瓣战胜寂灭
正成为岁月本身

2020.7.29凌晨两点


滩涂或沼泽

当呼吸不能顺畅
梦魇住时
窗口徘徊的影子
一定心痛

流连着不去
怕再难看到那个目标
不要再说了——
生命总有缠绵不清的叙事
幸福伴随荒芜
这样的鬼话

我只是喊不出，不能说
一切没有结束
一种里程是终生的
一旦开启便难垂落

未来闪烁其词？
我只是加大赌注砝码
让时间走得更慢
你的背影更真实
让我触摸

逃出这滩涂，这吃人的沼泽地
月光啊。那么白，我知道
你什么都看得见

7.18晨


恍然书

天空蒙蒙
晨光欲言又止
照亮过黑夜，也遮蔽完星辰
没有人比它们更忙碌

是啊，我不能启示灾难
上帝也有说不完的难题
重新审视这里的土地，早晨的阳光
有一部分并未降落
沐浴中的河流像是起了霜雾
有种源头看不到尽头

我们向上望，云层
翻转的姿势让人迷乱
可笑的预告一直在说谎

局势的恶化让人喘不了气
时常想呜咽
那个地狱返回的城市
那里的人们有着怎样的悲伤
我们无力为他们减负

哦，这几天听到那位大兵说
自己是孤儿，妻子癌症去世多年
另一位家人车祸全部去世，
同样被抛弃成为单身父亲

生活如此不堪，我也成不了圣母
外面赞歌从未停歇
马路上的歌手们，
打着鼓举起红太阳
周围充满鬼魂的哭泣

送终的路上，他们都小心翼翼
不要再惊扰另一身世

2020.4.28早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