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榛自选诗十首
系统 2021-07-14 10:18:36

张小榛,诗人,出生于199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现居北京。

张小榛自选诗十首
长江大桥上贴满寻人启事
长江大桥上贴满寻人启事,在某个雾气弥漫的下午
我们路过那里。只有无家可归的天使用叹息
轻轻地读它们。它们的纸张都已经泛黄,
就像脚下淌过的水,漂着油渍、菜叶与灰尘。
你看,她就停在那张纸翘起来的角上,
轻盈如翅膀透明的飞虫。
多奇妙呢?现在我们找不到她。
我们为雨水开道、为雷电分路,融化北方数百万年的冬季,
放出南风使大地沉寂。我们一吩咐生长,万物就生长。
我们在钢铁里播种意念,用导线牵引地极,
借此窥探硫磺的家乡、死荫的幽谷。
我们现在能把人送到气球般的月亮上去。
但我们依旧找不到她。
但我们依旧饮用那水,雾气中昏黄的水,
一边举杯,一边告诉自己现在
她或许已经到了阳逻,正骑在黑色的大漩流背上
准备伴着清晨的歌声凯旋;
又或许到了南京,把宽阔的水面误认成一片海……
我们笑着喝尽杯中之物,拉着手互相鼓劲、互相打气:
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我们必找到她,因为众生灵都在
用听不见的叹息为我们祷告。
我们多么害怕我们将要找到她。
南方 其一
有时候,我们停歇在湿地,
淤泥中觅食、守望、躲避猛禽时
忽然想起南方。两只白鹤卧在对面,
神用来装饰天国一角的羽毛
虔诚地舒展。观赏它让我们几乎忘了
自己也不过如此,迁徙在虚空中
懊丧,寻找十月淌血的碱蓬。从孟秋到仲秋
红由东亚腹地蔓生至海上,乘着蒸汽驱动的蟹
你边上升,边下坠,自梦深处铺开苔原
龙船花与和煦的热带风暴,云从近处滑来
让一切飞行化为无、化为无。我们
麻青色的身体混入衰草,沿铁轨冻成哀鸣。
借着侥幸的微弱闪光,你不得不
朝大雪奋飞,防止南方从它所在之地出走,
逃向虞美人的枯萎与萌发之中。
南方 其二
从翅膀往下看,穿行在花丛中的绿火车顶上
坐满亡魂。风循环在我们的迁飞区,
从太平洋带来回声:长毋相忘。这样
他们便可不怀揣疼痛渡过那大川。在夜晚
明亮的八月星空与惊惶下,我们飞抵达里诺尔
和铁轨汇合。他们肩并着肩簇拥在站台上
有些身影被汽笛吹散,这逃过星陨如雨
和流沙的,在煤烟中微微颤抖,念诵故乡的名。
草地,凹凸有致的调色盘躲闪着——
初冬的光风顺街道延伸至无垠,
车站广播,廉价烤烟,熟悉的垃圾桶,割草味,
烧鸡刚从锅里出来,捧它的手沾满油渍,
军大衣、帽子被雪打湿,车窗的霜花画了笑脸。
人群浩荡穿过他们,仿佛远处的送行。天晚了。
我们在风里极目远眺,开始伤心。
南方 其三
冻在星河下若尔盖结冰的湖面,等待死亡时
海港仍出现在我们眼前:
那座城市在流动的大地上漂个不停,
像母亲无征兆地离去。哦,南方的傍晚
多么温柔,那些鹤踱步在花房周围,用粉红的
喙啄破草间蛋壳,注视我们从那里出来,
“你看那些将死的生灵,翅膀被寒冷铰断。”
雨自七月的第一周汇成瀑布,
他洁白,干净,他身上有芦苇的光泽。
树虬结在万物头顶,高过支撑世界的桁架。
我凝视这盆景,见到候鸟在空中
排成一种又一种语言。世上总有些人在年轻,
趁船漂走之前,我的祈求这样单纯。
可能在三月
可能在三月,你,孤单的光源
命我做万事万物的朋友。
我的悲伤已经分散到漫长的日子中
当他终于步入深渊,光明的深渊
接替其他夜里人民在街头歌唱。
在孤独而无诗可写时我幻想自己应然的孩子
在我和你,两个多云的雨天之间。
向东方。少年少女(哦,这半个词
带来不存在的昨夜昨夜的未完成)
二环路上接天的月季,
挡风玻璃上坚韧的虫。它离开
故事理应结束。但,但,
“但她身上留着别的河淌过的痕迹。”
夜里天际线上一点点红光将被拆除。
那模糊的形状,软弱如同众神的孩子们。
他光明正大地认信船,宁肯
拒斥绿蕨沿着输油管匐行。他的肝脏
轰响,一切蔓延在轧床上的烧烤
肿瘤般冒着烟。钢殿,向日葵在冰雪中萎凋,
可能若干时日之后,在山陵
我们会怀念这一小点珍贵的杀念
可能,当岁亦阳止,你不再
微笑着无视人间。我憎恶你对词的洁癖
令你肮脏,对句式的执着令你愚妄,
大睁眼不见四月到来。你们为一片旷野划界,
拆分成丘陵与浅谷,又固执
言道高并非低、低也非高。
但她对那磐石存怀疑,存怀疑,当她伸出手
见自己正与他挥舞颜色相同的旗帜。她疼,
当荧光色人群践踏月令。冬岁重新孕育
少量奇迹,从脚步间、从树梢上,可能在
十月说出最为耻辱那两字:
“还乡”。
不。女儿,我将不再等待桔梗
因那英丹已经开到南方。可能在三月,
我祈求收获利刃斩断你枷锁,
同你的其他一起,像煤烟离开蒸汽机车。
那女孩拔掉接口上累赘的所有,再次
从沙尘和灰雾里出生。
水下共和国
快起来,菖蒲的日子近了
我们必要盛装跟随神鼓吟哦
去接从天而降的粽子,水饺
与夏的不朽,借碎光锻刀、炼镜。午后时分
那古神将雨涂在河的皮肤上,
嘱众生灵都将涟漪包进苦楝的喟叹
缠紧以五脏,防止蛟龙驾着线缆而来
用盾构机凿穿我们肺腑。哎呀雨呀
温柔冲去旗帜,女人的甜息
在街巷里挂上串串慈姑,因着忠诚
与晴空都不再需要(假如一切顺利)。
酒液般的江水浸透百草,菌类的小心思
使自由成为我成为他,像虎独白,像
植被发达的根系悄悄咬碎砖墙。
当镜被推开,巨大的船底掠过藻荇上空
往极北或极南去,从水中升起的陆地
竟与天同色。正是这玉钺将时间斩成年岁,
看入夜后鱼群所喷射的光跟随星河旋转
以月亮震颤为起舞的节拍,
所有身影都以为真实在此刻降临。你也不必
再欺骗自己爱那君王,何不焚化香草
穿上候鸟与疾病
往江豚停靠的通勤车站去。
你以为你的日常并非端午般虚妄,
但蛟龙,蛟龙每个清晨仍从你窗前游过,
如同五色丝被切除在下一场雨中。
公无渡河篇
大于船、大于火车、大于自行车
大于足迹,河,扳动群山旋转的舵杆。
一小片地壳由它驾驭着驶过炎黄
废墟上萌发的蝶。哦,在漫长、漫长的岁月
我们所乘的大陆竟这样飘忽无定,被洋流
冲往东、冲往西。河,你航向哪里,
你航向那些古老的名字吗,还是向那
夏末蒸发仲冬凝华的星宿们去?
但河的航线追随季风与天鹅翅踪,
高崖为它帆桅沟壑为它甲板,因为母亲,
空桐木
与大荒呼唤它,夸父的杖痕牵引它。
苍茫无际的流沙之上,有鸥鹭捡食它翻起
两座尊彝三件玉璧四通碑,河,你
高过汴京城垣——那作你舷帮的城,背对太阳
不看他们脸庞蒙尘淌泪。河,山风正吹,
你为何背对太阳,背对海?
我劝你莫打那河的主意,它
这烂醉的司机决不服从路石管束
也不随众水心思。
撞死尧舜,碾过禹汤,抹平圣徒声音
孤绝的狂流兀自纵横驰骋,
万物皆是它道旁草芥。
清早你从披头散发的河里照见披头散发的你,
十六,癫如暴君初登位,湛翠的山水间
等花开花落。一行白鹭屏开我们
山重水复的未完成。
在无船之地你奔跑,笑,深邃幽暗的热带植被
掩藏你去路:溪流溪流溪流,
南方的舢板随沙海起伏。
河不曾航到这里,河不曾。
他抱那遗骸恸哭彻夜。
当怒气发作,曾经爱过的树
被掰断肋骨截去四肢,成了琴
只唱他信任的歌谣——因着她
爱上风,爱上除他以外的泥土。
带血的木头从目光搬到目光,酒宴上空
骑摩托的仙人轻笑,从远处到远处。
三十岁。到了秋天他初次脱发
将母亲埋在青丝间酿作白雪
压作冰加进醇浓的酒,痛饮这沙尘,
当我们在你腹中尴尬初遇
你为何像是有世界的,如我而今扛起冠冕?
酒似丹药似刀剑杀死庸常,当我
割下你根蔓掷出墙外
上帝是好的。生命乃是我权杖
非由河水折断不可。
我劝你莫打那河的主意,想想
我们降生的第一个夜晚怎样依偎母亲,
在涂白漆的床顶上风铃铮铮,
装满沙的花郎棒唰啦唰啦。月儿明,风儿静,
你全身发红皱缩,小脚上还留着印泥。
两队蚂蚁把爱意搬来堆在你床边,
空中悬浮的每个泡泡里都藏着蜜蜂的音符。
爱你喵。父亲的胡茬扎痛你,他看你
最最可爱超可爱特别特别可爱,
乱世中有了心安。小凳子,小鞋子,
小镜子,蹦蹦跳跳对青蛙。河一声不响
柔顺地流去,像彩虹淌回虚空。
他骑马入徽明门,马被银莲叶具装铠,
杂羽孔翠寄生。昏聩少年时
暴雨冲毁亭台楼阁,他以棍棒掩蔽
地铁来去,看她以残足步步生莲。
他把她故乡拆散,按块编上号,运到紫禁城
装上:朽烂的鱼、脏棉絮、一群动词、
肉、血、来自盗墓的玉镯,布帛锦缎。没时间。
再有两星期四波叛徒就要打过来了。哦
你太慈悲,敢于爱我。
你是悬塑是浮雕,是木胎髹的金漆髹的黑漆,
当你提起笔河水就滴下来,当你讲话
河水就涌出来,我多么愿赴这河水,当你
用鞭击我,河水就飞流千尺。
你是何时学会恨的?是风第一次吹散你
儿时脚印,还是旷野上工厂开始倒塌,
钢铁的崩裂发生在你体内?只有风沙茫然,
你被火与虫与尘土包裹,洁白
像一颗牙齿试图咬紧自己!
你头发蜷曲茂盛如河滩上蔓草,胸膛白皙
如河中璞玉,你走路如水过河滩淙淙潺潺,
那眼底有万顷波光。
你不写花,嫌花俗,不画山峦嫌山峦远,
不沐盥,嫌麻烦,不对秋月弄萧
嫌秋月凉。你恨虬结着缠着残垣在大荒中
在大荒西在大荒东在河的目的地在大荒
南在大荒北。
……不要去!你听不见吗
无形的河无声黑暗中湍流
唯有山风勾勒出它轮廓
远离海的与逆行的滔天的巨浪
村落舟楫皆在惶恐
公无渡河,无渡河,公无渡河,公无渡河,公,公无渡河
看。灯光弥散自夤夜灰雪间,
向着没有名字的沸腾的星宿去,
还剩三束被粗粝的风吹散,
两束被积雨云掩埋,
一束顺岸边滑进浊流消逝在河中央。
山风正吹,你像河那样背对太阳,
背对海。
乱曰:
哎——
日落西山天黑墨,龙羊虎豹归山坡,
龙要归海八方雨,虎要回山得安歇。
是大街小巷都无人,家家户户关好门。
东西南北无客旅,唯有一户门没关,
没关神神推门进,是五方台上受香烟,
又喝酒来又吃茶哎,金马金甲放旁边。
解了马,脱了甲,一声长叹泪连连,
这九州万民救太难,心力交瘁事没边,
悟空大圣丢金棒,大罗仙人弃金鞭,
是黄淮十年有那么九年涝,
河南河北八岁有那么七岁旱,
鼓角军兵关内关外平地起,
毒厉烟瘴山东山西时时见。
哎——王母娘娘呼喝去,无端半夜起征程,
行了王村到张村,跑了郭店赶李店。
容易上了五方台,蜡烛冒烟我垂泪,
盔明甲亮我难抖擞,神仙一场知为谁,
不若我弃了甲,丢了盔,举身暗赴黄河水,
黄河之水天上过,奔流到海不复回。
哎——五更漏尽天大明,万里无云都放晴,
村店河边捞神像,是铜胎铁骨金线描,
化了铁,熔了铜,抠了金线铸金铃,
圩上把那金铃卖,四海神州享太平。
机器娃娃之歌
凡是父亲不能讲给你的故事都是好故事,比如年轻时在街上为马匹决斗。
或者桃花盛开的日子,一个少女一个少年。
你我都从未忘记任何春天见过的脸谱。
又比如怀胎到一百二十日,你身上长出的第一颗螺丝。
无疾而终毕竟太好,拆成零件才像点样子。
那时请把我的头翻过来朝向天空。亲爱的霍夫曼,那时林中小鸟将唱出憧憬之歌。
霍夫曼抱紧我,藤缠着树,线圈绕紧铁钉。
你没看到我眼中有闪光的字符串流过吗?
欢乐。我趴在天鹅绒桌面上孤独地欢乐。
这欢乐硕大透明,白白地赐给我,如同漫长的孤儿生涯中偶然想到父亲。
无疾而终什么的就算了;我想我还是应当被恶徒拆散而死。
像在母腹中就失丧的代代先祖那样。
注释:歌剧《霍夫曼的故事》第一幕中,诗人霍夫曼爱上了机器娃娃奥林匹亚,两人高歌共舞。最后奥林匹亚被人拆散。
怎样幸福
——给S先生
保证苦难够用是一种天赋。
像破茧的蝶尝试它新的身体,
像朱贝母的凉鞋,像女人穿越火线
苦难穿过我们。中年人疼痛,
少女疼痛,车窗上谁微笑、笑、笑。
车厢里,两个洋黄色的人彼此相拥
被大埋深的六号线拥入尘土。
在隧道里常有若干黑暗的夏季,
当梅树不再开花;我高傲得
令长白山落雪。走过无冬长夏我们
倒在街心倒在稻草上看燠热中
旋转的星空宛若投影。
裸炸鸡,啤酒,中等大小的球。我们
必须相关,才得逃避地狱之裹挟。
我们面向死亡狂饮,在杯底
看见一个大一些的你。橙上加好了盐:
最小的星群,一点点光溶在其中。
她的关节蒙上柠檬汁。
来吧。卸下人类的背包,
让我们归于火与雷的子嗣。
让我们贴近玻璃,带上酸与腥臭的微笑
向列车深处走,之后被探照灯
碾成数据,相遇在光缆中。
现在我们幸福,我们才能幸福。
广场舞的音响觉得烦了
广场舞的音响觉得烦了。他搞不清楚
自己里面有什么。他发现
糟糕的音乐像肿瘤,从那里长出来。
凭什么呢?他弄不懂。他一向
是个头脑简单的老爷爷,
只知道光明固然好;
但黑暗之中常有惊喜。
在成为广场舞的音响之前,
老爷爷依次当过收音机、搪瓷饭缸、
崩爆米花的铅皮筒,
和一个嗓音清亮的少年。
他从舞台下来,观众也没那么可爱了。
屋角的黑暗里只有她。穿工装的她。
凡她伫立的地方都是花园。
不管什么身体都只是住所,
而不喜悦的都是可鄙的。
他的孙子,我,现在只想在瓶里
插上秋天悲哀的花束。
奶奶依然散发陈旧黄豆的气味。
现在,每个不跳广场舞的人都
妄图将城市打进包里,随身带走。
音乐结束了,空中有一个想成为神的家伙
在渡劫。音响看着那人,莫名觉得烦了。
众星把黑暗烫出疤痕。她没走。
她知道他还在那里。
对港口的追忆
变动不居的存在等同于虚无,吗,
或者,你要在我泪海里打一枚钉子?
从更边缘处、季风过境之后亮灯
波光粼粼的盐田港,哦英丹花,一剂药
专治我们爱取有生老死。及紧闭双眼。
雷声由远而近,向无明山上,等那有先知的
闻见雨,腥甜的铁皮往意识深处排布。
泥头车之间相划痕,疼痛,雨刮器,
视野尽头,那庞大荣耀的芯片以吊车思索。
我们起初也是如此挤出隧道,
风闻这温润南方创造伊始时的谜。
开始动了。一艘船牵动洋流的传送带
重新安顿海鸥,朽船,沉入水底的白骨,
它们引来珊瑚定植,鱼群环绕此间,
改变浪的呼吸。雨云或在这里,或在那里,
最后有风、风的轰鸣制造船又杀死船。
这是我所见到的港口,不过一刹那,
像神在镜中思想祂自己。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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