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晦自选诗十首
蒙晦,诗人。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现居广州。2007年开始写诗,主要诗集有《橡胶人》(2010)、《索多玛的回声》(2016)、《色彩游戏》(2021)。早期曾活跃于大陆青年诗歌群体“蓝星”论坛,被新浪、搜狐等网站评选为“2008中国80后十大诗人”之一。曾获未名诗歌奖等。与友人创办《变雅》诗刊。部分作品被译介欧美。
蒙晦自选诗十首
●历史
虚无的云滑过你的塑料额头
不断地,朝未来那深灰色的大衣
你走动起来而忽感寒冷。
倾圮的城墙却望到
旧日的落日已不再提供任何取暖
你否认映入历史的时刻,只是
一群该死的蛾子扑面而来
你看到自身的消失,夹在夜宵摊贩之间。
喧嚷的世纪高唱凯歌,唱一句
就跑一次调——你该置身何处?
2007
●寿材行
三个儿童走近寿材行
要看一看花,怎样从匠人的手中
造出——被纸
死,也能被做成好看的玩意?
他们一边掂量着书包中的作业本
能折成几个人的量
然后把纸花分插在同一块天空下
埋着的不同的人头上,那人和你
叫同一个名字的机会有多大?
可数学并不解决
死,是一个人的四分
之三那样多。
“请多给我们做一个吧,还没有人
给我们送过花呢!”
一到寿材行关门的六点钟
就有三个儿童立刻在空中消失。
2009
●橡胶人
代替我们穿上衣服,却失去
你的塑料头颅,失去面孔的
被偷吃脑子的模特!
你要我们在灯光下继续忍受
用同一张脸孔,撞上
一个同样布料的自己像传单
是羞耻,定格了我们的关系
是类似使我们安于普世的死亡
那被共用的陈旧太阳
从早晨不断升起的红色齿轮上
削去我们多余的五官
延长那影子——死者的绳子!
橡胶人,你用虚构的身姿
站在商店门口,代替人们的情侣
与时代的密谋匆匆媾合
同样的牙齿,同样的沉默
繁衍我们无头的欲望
具有同一种气味:蝇群的青春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未来
今天只是一个历史上的旧年份
我们却要在蜂巢里重温一生
我要买下你重复的命运:
那模具,棺材!在造你之前造出
虚伪的父母,蜜蜂的国度
我们怎样从已死定的旧影上
被刻制下来?意志,曾被复制
悬在另一庞大机器中的橡胶碎片
在面无表情的祖国被兑换出
一个没有我的我
橡胶人,那是没有你的你
然后才给你,给你的主人
给你人民才拥有的泡沫的生活
从不断在货币上消失的
那邮票般的领袖,寄给死亡
在下一世代的模具之厂,脖颈上
仍留有我们整齐的伤口
你,就继续用橡胶味的痛苦
言明我们的处境:每换一季
被羞辱地脱光一次,亲爱的无头模特!
2009
●一九九二年的雪
窗内的雪总是旧的,窗外
雪人代替着无人——
无人从雪地之外回来,唯有乌鸦栖满
幼年的屋顶:一九九二
此刻父亲的额头仍在下雪,撞墙声
仍在传来,手表内的一圈骨架
阴冷地拨动
已有二十年,年轮又一圈地损坏
可是妈妈,节日已把节日过完
唯有爆竹在雪地辨认它的
残骸(我捡回的红里有太阳炸碎的血
在孩子的手中全都变得乌黑)
看哪,雪地的足迹
夏日星夜的底片在季节的更迭中毁灭
迫使我看那隐秘的动荡——嘘,小声点
妈妈,爸爸去的地方像父亲一样遥远
混合着成批的父亲
被运往南方的厂区,在两种制度之间
重塑半生:一半鲜红,一半发黑
早年的雪,已使我陷进父亲的脚印
我湿透的鞋子——冷
自最早的富人驶过街头的大笑中传来
穿透这选择,使逻辑无从选择
噢,败血帝国病愈的仪式,小学操场上
一个羞惭的童年假装合唱;沉默是倒影
阶梯之间旗帜断裂:一半血红
一半黑透;大量的父亲正从
另一声部中划动历史,用被剥削剩余的血
喂养末代的义子——而他们
将提前背叛自己的歌声
我应否在敲门声响起时怀疑归来者:谁
一把黑伞突然撑开,二十年后的阴天
在同一个翻新的火车站下车,已置身
父亲旧日的轮廓——那继承
使命运蓄谋一个继承者,继续
将冷却塔强行塞进窗框;一只用坏的肺
吊上天花板而钨丝闪烁;蝴蝶误入帝国的呼吸
风暴四起;隔夜的青年在镜中打开啤酒
黑太阳正从四点的瞳孔放射血丝
让刀子指着梨子
脱下脸皮,让刀柄抓住我的手
刺破逻辑,让父亲剧痛的汗珠从钟背
滚向我额头,耳边的公车已滚动黎明
妈妈,我要结束游戏,可再也回不去
覆雪的道路栖满乌鸦,烧焦的眼睛盯住我
承认我是它们的主人
没有一只不是来时的脚印所留下
化雪早已偷换了四月,超市里一场塑料大雪
使闲置的父亲从阴暗的盥洗室
走出,陈旧剃刀扔向天空的一刻
光,仍不愿承认自己是一道伤口
午夜的太阳射死了梦,表格中
走出人形之马,成批的肉体集体老去
木窗剥落的白漆
还原树木,但不还原时间
我等待童年拆开的闹钟此刻突然响起
但一九九二年的雪
仍在下——这雪夜后的荒野
凭空的足迹,是否要对一串命运表示省略
2009-2012
●自由用他的左手签下协议
都得到过这样的信念,比如
把手伸向情人的腿间,
充足的人性
带来一阵人的痴笑
我们都得到过?爱,某种坚定以及目标
但自由用他的左手签下协议,右手
拿着假发——这冒名顶替者是谁?
他许诺给我们更多的奸情
把痴笑拉得更长点吧,
像一把尺子,
测量着人们的爱有多矮,
多像羞耻!
2013
●圣心教堂一刻
布道者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来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十五年
我把频率调到此刻
仍没有听懂上帝的意思
只有声音的传送带
在耳中穿梭不停
(我想起今天早上的关门声
在脑中反复响起,再次响起,直到
无法区分那究竟是出门还是进去)
布道者停下了祷告
信号停止了寻找,空气中
从此有了一段空白,
像一卷老式磁带被消音。
有个声音突然在脑中问,就像
另一个我:“你是否感到了什么?”
而我什么也没觉察
那声音回答,“这就是弃绝。”
2015-2016
●打开大门就是大雪
站在被时间过滤的空间里
大风大雪,木门紧闭
敲,十二年前静默的门
是我——幽暗的门缝裂开
雪的反光从此涌入,再次照亮了
木桌木椅,木床木箱
而外祖母的皱纹已长成一棵树
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在扩散,追赶着不断离散的
回响着谁在那时喊我的
回声,打开大门就是大雪:
一条回家的路。
2013-2017
●我们重播今天的早晨
一
我们朝着阳台外的天空
咀嚼了一阵
把话梅核吐在地板上
就钻进一排衣架里取下了衣服
我们穿着它
为了扮演我们自己,为了
扮演我们自己的敌人
我们是友好的
像衣领上光滑的扣子
二
整个早上
我们在找遥控器
电视屏幕里播放着
避孕套广告
我们低垂的性欲
我们说着别的事情
喂养我们的嘴
那几乎是饥饿的
另一种说法
于是我们剥开了一颗话梅
三
一根银色的支气管
从墙壁里伸出来
水龙头的阀门拧紧了
我们的呼吸止住了
我们的咳嗽
四
翻开沙发的时候
从缝隙里掉出了一颗玻璃球
什么时候丢的?
像一只用旧的眼珠在地板上滚动
瞪着,一动不动
我们猜它是瞎的
可它上面残留着指纹
对此我们保持沉默
我们说着别的事情
我们看电视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五
我们去上班了
在这之前,请服下一粒
止咳药,黄色的
药片从锡纸里滚出来
像衣领上光滑的扣子
然后关门,把一个可返回的地址
锁在里面,像一个婴儿
被独自留在没有想象力的房间
再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再没人知道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害怕的
2019
●索多玛的回声(长诗节选)
第一章:海滩葬礼
朝阳:
我们原本的形象被拖得很长很长
——海滩人影——
我们的眼睛碎成了玻璃,映出倒置的天空;
肉体红得像珊瑚,在持续着死去。
海滩,巨大的铜块,海浪伸缩着锯齿
海洋那纯粹的破碎的石英钟
已被假太阳烤化,准点哀哭着
这是第九声。
送葬队缓缓走来了,那些人
都长着一张黑桃脸,哭声焊接着
人类的脚印——巨大的锁链晃动
那悠长的线索在海风中与海岸重合又分开
死之波浪舔舐着锈蚀的脚踝。
我遇见一些人,好像从前见过
从队伍的末尾朝着最早的身影喊:喂
一阵回声在回答:
“别叫我的名字,那是你自己;
别回头看,你已死去。”
可这棺材里的死人是谁?
这死人有一张我的脸,在天空深处朝我看
好像在问,去年今天的九点
“你在哪里?”
那时我醒着,只是世界的一个梦。
第二章:死者的记忆
我终会想起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往事。
夕阳:大地在普照中罹患金色的肺癌
屋顶连绵的死海蜇已学会伪造大海
窗口的儿童仍旧懵懂,学习苦难不过是算术;
接着又施舍给那些破烂的云
一把乌鸦的纸钱——夜,终于收回了所有的影子
却收不回死者的回忆——
这巨大的碎片缝合物
一半深蓝,一半橘红,拼接着一九六零和一九八九
红色的道士炼着世纪的仙丹,饲喂着
一个中山装的皇帝,穿着神仙的衣袍,笼罩
人的恐惧。在饥荒的人堆里
你看着他们死:
太阳将影子击倒在地,黑暗清洗着
遍地破碎的五官
你从中捡拾眼睛和舌头
当众影重叠成一面漆黑的镜子
破镜重圆的人,你什么时候从中认出
你就是他的影子?当你指着地上的手指
把自己也数进去,像桑叶的锯齿一样毫无差别
你得以藏身生者之间,成为死者中的一个
你得以藏身鬼魂之间,成为幸存的
一个人,像是无人。
2009-2017
●水族馆备忘录
从玻璃缸中
朝外看的时候:
两瓣鲜红的嘴唇像两块生肉
在半空中咀嚼着
一阵,被叫做声音的东西
变成了直线——
像心电图可怕的消逝。
是在昨天的早晨,有谁在说
让我们从此忘掉过去
的时候,她的眼泪
从那一刻的松动中渗了出来,
像一罐雪碧解冻的水珠。
既不快乐,也没有一点儿
痛苦的意思,
我吐着气泡,仿佛日子已经沸腾,
我想我不会在意
我想我不会在意究竟
发生过什么事。
2019-2020
(编辑:张坚)
分享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