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见反馈

蒙晦自选诗十首

今日好诗

2021-07-16 09:26:51


蒙晦,诗人。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现居广州。2007年开始写诗,主要诗集有《橡胶人》(2010)、《索多玛的回声》(2016)、《色彩游戏》(2021)。早期曾活跃于大陆青年诗歌群体“蓝星”论坛,被新浪、搜狐等网站评选为“2008中国80后十大诗人”之一。曾获未名诗歌奖等。与友人创办《变雅》诗刊。部分作品被译介欧美。



蒙晦自选诗十首


●历史


虚无的云滑过你的塑料额头

不断地,朝未来那深灰色的大衣

你走动起来而忽感寒冷。

倾圮的城墙却望到

旧日的落日已不再提供任何取暖


你否认映入历史的时刻,只是

一群该死的蛾子扑面而来

你看到自身的消失,夹在夜宵摊贩之间。

喧嚷的世纪高唱凯歌,唱一句

就跑一次调——你该置身何处?


2007


●寿材行


三个儿童走近寿材行

要看一看花,怎样从匠人的手中

造出——被纸

死,也能被做成好看的玩意?


他们一边掂量着书包中的作业本

能折成几个人的量

然后把纸花分插在同一块天空下

埋着的不同的人头上,那人和你


叫同一个名字的机会有多大?

可数学并不解决

死,是一个人的四分

之三那样多。


“请多给我们做一个吧,还没有人

给我们送过花呢!”

一到寿材行关门的六点钟

就有三个儿童立刻在空中消失。


2009



●橡胶人


代替我们穿上衣服,却失去

你的塑料头颅,失去面孔的

被偷吃脑子的模特!

你要我们在灯光下继续忍受

用同一张脸孔,撞上

一个同样布料的自己像传单


是羞耻,定格了我们的关系

是类似使我们安于普世的死亡

那被共用的陈旧太阳

从早晨不断升起的红色齿轮上

削去我们多余的五官

延长那影子——死者的绳子!


橡胶人,你用虚构的身姿

站在商店门口,代替人们的情侣

与时代的密谋匆匆媾合

同样的牙齿,同样的沉默

繁衍我们无头的欲望

具有同一种气味:蝇群的青春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未来

今天只是一个历史上的旧年份

我们却要在蜂巢里重温一生

我要买下你重复的命运:

那模具,棺材!在造你之前造出

虚伪的父母,蜜蜂的国度


我们怎样从已死定的旧影上

被刻制下来?意志,曾被复制

悬在另一庞大机器中的橡胶碎片

在面无表情的祖国被兑换出

一个没有我的我

橡胶人,那是没有你的你


然后才给你,给你的主人

给你人民才拥有的泡沫的生活

从不断在货币上消失的

那邮票般的领袖,寄给死亡

在下一世代的模具之厂,脖颈上

仍留有我们整齐的伤口


你,就继续用橡胶味的痛苦

言明我们的处境:每换一季

被羞辱地脱光一次,亲爱的无头模特!


2009



●一九九二年的雪


窗内的雪总是旧的,窗外

雪人代替着无人——

无人从雪地之外回来,唯有乌鸦栖满

幼年的屋顶:一九九二


此刻父亲的额头仍在下雪,撞墙声

仍在传来,手表内的一圈骨架

阴冷地拨动

已有二十年,年轮又一圈地损坏


可是妈妈,节日已把节日过完

唯有爆竹在雪地辨认它的

残骸(我捡回的红里有太阳炸碎的血

在孩子的手中全都变得乌黑)


看哪,雪地的足迹

夏日星夜的底片在季节的更迭中毁灭

迫使我看那隐秘的动荡——嘘,小声点


妈妈,爸爸去的地方像父亲一样遥远

混合着成批的父亲

被运往南方的厂区,在两种制度之间

重塑半生:一半鲜红,一半发黑


早年的雪,已使我陷进父亲的脚印

我湿透的鞋子——冷

自最早的富人驶过街头的大笑中传来

穿透这选择,使逻辑无从选择


噢,败血帝国病愈的仪式,小学操场上

一个羞惭的童年假装合唱;沉默是倒影

阶梯之间旗帜断裂:一半血红


一半黑透;大量的父亲正从

另一声部中划动历史,用被剥削剩余的血

喂养末代的义子——而他们

将提前背叛自己的歌声


我应否在敲门声响起时怀疑归来者:谁

一把黑伞突然撑开,二十年后的阴天

在同一个翻新的火车站下车,已置身

父亲旧日的轮廓——那继承


使命运蓄谋一个继承者,继续

将冷却塔强行塞进窗框;一只用坏的肺

吊上天花板而钨丝闪烁;蝴蝶误入帝国的呼吸

风暴四起;隔夜的青年在镜中打开啤酒


黑太阳正从四点的瞳孔放射血丝

让刀子指着梨子

脱下脸皮,让刀柄抓住我的手

刺破逻辑,让父亲剧痛的汗珠从钟背

滚向我额头,耳边的公车已滚动黎明


妈妈,我要结束游戏,可再也回不去

覆雪的道路栖满乌鸦,烧焦的眼睛盯住我

承认我是它们的主人

没有一只不是来时的脚印所留下


化雪早已偷换了四月,超市里一场塑料大雪

使闲置的父亲从阴暗的盥洗室

走出,陈旧剃刀扔向天空的一刻

光,仍不愿承认自己是一道伤口


午夜的太阳射死了梦,表格中

走出人形之马,成批的肉体集体老去

木窗剥落的白漆

还原树木,但不还原时间


我等待童年拆开的闹钟此刻突然响起

但一九九二年的雪

仍在下——这雪夜后的荒野

凭空的足迹,是否要对一串命运表示省略


2009-2012



●自由用他的左手签下协议


都得到过这样的信念,比如

把手伸向情人的腿间,

充足的人性

带来一阵人的痴笑


我们都得到过?爱,某种坚定以及目标

但自由用他的左手签下协议,右手

拿着假发——这冒名顶替者是谁?

他许诺给我们更多的奸情


把痴笑拉得更长点吧,

像一把尺子,

测量着人们的爱有多矮,

多像羞耻!


2013 



●圣心教堂一刻


布道者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来

在二十一世纪的第十五年

我把频率调到此刻

仍没有听懂上帝的意思


只有声音的传送带

在耳中穿梭不停

(我想起今天早上的关门声

在脑中反复响起,再次响起,直到

无法区分那究竟是出门还是进去)


布道者停下了祷告

信号停止了寻找,空气中

从此有了一段空白,

像一卷老式磁带被消音。


有个声音突然在脑中问,就像

另一个我:“你是否感到了什么?”

而我什么也没觉察

那声音回答,“这就是弃绝。”


2015-2016



●打开大门就是大雪


站在被时间过滤的空间里

大风大雪,木门紧闭


敲,十二年前静默的门

是我——幽暗的门缝裂开


雪的反光从此涌入,再次照亮了

木桌木椅,木床木箱


而外祖母的皱纹已长成一棵树

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在扩散,追赶着不断离散的

回响着谁在那时喊我的


回声,打开大门就是大雪:

一条回家的路。


2013-2017



●我们重播今天的早晨



我们朝着阳台外的天空

咀嚼了一阵

把话梅核吐在地板上

就钻进一排衣架里取下了衣服


我们穿着它

为了扮演我们自己,为了

扮演我们自己的敌人

我们是友好的

像衣领上光滑的扣子



整个早上

我们在找遥控器

电视屏幕里播放着

避孕套广告

我们低垂的性欲


我们说着别的事情

喂养我们的嘴

那几乎是饥饿的

另一种说法

于是我们剥开了一颗话梅



一根银色的支气管

从墙壁里伸出来

水龙头的阀门拧紧了

我们的呼吸止住了

我们的咳嗽



翻开沙发的时候

从缝隙里掉出了一颗玻璃球

什么时候丢的?


像一只用旧的眼珠在地板上滚动

瞪着,一动不动

我们猜它是瞎的


可它上面残留着指纹

对此我们保持沉默

我们说着别的事情

我们看电视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们去上班了

在这之前,请服下一粒

止咳药,黄色的

药片从锡纸里滚出来

像衣领上光滑的扣子


然后关门,把一个可返回的地址

锁在里面,像一个婴儿

被独自留在没有想象力的房间


再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再没人知道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害怕的


2019




●索多玛的回声(长诗节选)


第一章:海滩葬礼


朝阳:

我们原本的形象被拖得很长很长

——海滩人影——

我们的眼睛碎成了玻璃,映出倒置的天空;

肉体红得像珊瑚,在持续着死去。

海滩,巨大的铜块,海浪伸缩着锯齿

海洋那纯粹的破碎的石英钟

已被假太阳烤化,准点哀哭着

这是第九声。


送葬队缓缓走来了,那些人

都长着一张黑桃脸,哭声焊接着

人类的脚印——巨大的锁链晃动

那悠长的线索在海风中与海岸重合又分开

死之波浪舔舐着锈蚀的脚踝。

我遇见一些人,好像从前见过

从队伍的末尾朝着最早的身影喊:喂

一阵回声在回答:

“别叫我的名字,那是你自己;

别回头看,你已死去。”

可这棺材里的死人是谁?

这死人有一张我的脸,在天空深处朝我看

好像在问,去年今天的九点

“你在哪里?”


那时我醒着,只是世界的一个梦。


第二章:死者的记忆


我终会想起你一生中最重要的往事。


夕阳:大地在普照中罹患金色的肺癌

屋顶连绵的死海蜇已学会伪造大海

窗口的儿童仍旧懵懂,学习苦难不过是算术;

接着又施舍给那些破烂的云

一把乌鸦的纸钱——夜,终于收回了所有的影子

却收不回死者的回忆——


这巨大的碎片缝合物

一半深蓝,一半橘红,拼接着一九六零和一九八九

红色的道士炼着世纪的仙丹,饲喂着

一个中山装的皇帝,穿着神仙的衣袍,笼罩

人的恐惧。在饥荒的人堆里

你看着他们死:


太阳将影子击倒在地,黑暗清洗着

遍地破碎的五官

你从中捡拾眼睛和舌头

当众影重叠成一面漆黑的镜子

破镜重圆的人,你什么时候从中认出

你就是他的影子?当你指着地上的手指

把自己也数进去,像桑叶的锯齿一样毫无差别

你得以藏身生者之间,成为死者中的一个

你得以藏身鬼魂之间,成为幸存的

一个人,像是无人。


2009-2017



●水族馆备忘录


从玻璃缸中

朝外看的时候:

两瓣鲜红的嘴唇像两块生肉

在半空中咀嚼着

一阵,被叫做声音的东西

变成了直线——

像心电图可怕的消逝。

是在昨天的早晨,有谁在说

让我们从此忘掉过去

的时候,她的眼泪

从那一刻的松动中渗了出来,

像一罐雪碧解冻的水珠。

既不快乐,也没有一点儿

痛苦的意思,

我吐着气泡,仿佛日子已经沸腾,

我想我不会在意

我想我不会在意究竟

发生过什么事。


2019-2020



     (编辑:张坚)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