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一封信

风不吹，林间的皱褶起伏

 草色之下，遍地是不可辨认的香气和姓名

一封信穷其一生

 无非就是从葱绿到金黄

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它有松针下坠的速度

词句尚无器物可盛

仅铺一张莲叶迎接刺痛

这山里的黄昏

容不下金质的流水

潺潺之音，一直淌过你

像空而无当的邮筒

我该告诉你什么呢

这如此寂静的人间

过往的蝶，请不要说出月光和蜜糖

等邮差清点完投递的部分

你就轻轻飞过

站在故乡的山冈

十月的长风

信手洒落一把松针

疼痛如锥心，铺天盖地

但你听不到内心的回声

一只虫子抱着树叶摇晃

情节生动如悬崖上的寺庙

无人祷告的香火

被竹林和野草孤立起来

倾斜的光线停留在睫毛之上

落日以及多年前的忧伤慢慢退场

你长久地伫立，遥望远方

这透明而干净的眼神

仿佛来自山上两只吃草的羊

林 间

当栾树叶子落尽

天空倒挂着蓝色长衫

从透光的枝丫中间

不经意间，露出了里面肥胖的白云

偶尔有三两声鸟的鸣叫

把林子掏得越来越静

簌簌的声响来自松软的落叶

你深陷于往事的脚印，难以自拔

拐上羊肠小路，几朵花把秋天的脸色

深埋在野蔷薇体内

远处的歌声，像一粒粒露水

珠圆玉润地滚落

阳光又一次涌进来

这片小小的树林

在一个人幸福的战栗里

缓缓垂下金色的眼睑

鲜花和少年

当我写下春天这个词时

不缓不疾的小南风吹来

二月向阳的山坡

白鸽子把你的目光衔上屋顶

笑容和白云一样干净

一朵花恰到好处地开着

几只蝴蝶扑过来

说着互相信任的密语

许多温暖的气息

从一只蜗牛的胸腔喷出

飞快地剔掉自己硬壳的部分

我惊讶于它的柔软和慈悲

我看到鲜花和少年

故乡

春风按照季节

把去年的河水涨到今年的位置

洗衣的女子打着赤脚

汗湿的衣襟卷到肚脐以上

阳光掀开柔软的秘密

她们互相打趣，但不揭短

一只只蜜蜂飞过来

因为抑制不住内心的蜜汁

它们呻吟成一千台雷达

柴垛撑起干净的衣衫

枇杷树下，母亲摘掉多余的青果

云朵排起长队走了

头顶上的天空豁然开朗

我热爱的蓝

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写这蓝了

在春天高低不一的韵脚里

词语失去翕动的唇舌

只把这蓝咽于喉下

我想搬动一个梯子

最好高于最高的榉树

高于龙眠山最大的庙宇

请下神龛上的神

踩着白云，帮我开一扇天窗

我要垂下善于叙述的手

蘸几滴比蓝更蓝的修辞

在天空一描再描

我热爱什么

我就将什么命名为蓝

苦楝树

挂在苦楝树上的果子

在我看来，就像一个个面色浮肿的人

树下那个吸吮着手指的女孩

微微抬头，满树的金豆

纷纷落进饥饿的眼睛

几颗苦楝籽掉在地上

赶走觅食的鸟

我还看见一整棵树下的梦：孤单而漫长

山墙被树影涂得发黑

贴壁行走的少女，裹紧单薄的衣裳

后来她消失了，在我翻看的日记里

这样甜蜜而苦涩的场景

我只见到过一次

山上人家

终于和你抵达，这旷野

一条干净的小路，用遍地的野花

认证了一座村庄住在白云里

是多么幸福

辽阔的尘世，山风如此纯朴

吹开了野草莓四个花瓣

也吹开蝴蝶交叠的翅膀

玉兰花缓慢地白着

几只麻雀在倾心交谈，只一秒

它们就坠进了明亮的、绿色的春日

草地重新变得安静

寺庙悬在对面的山巅

钟声隐约响起

给我们慰藉，并送来遥远的福音

炊烟从屋顶出发，带着粮食的味道

而屋顶之上，正有人走下来

在泥土里深深弯腰

这条小路我要一直走至尽头

我要把世间的好年华

赋予这个村子里的人们

赋予一畦麦苗和金黄的菜花

虚构

冬日的下午，居巢路空荡无人

含笑在叶子间摇晃香气

荡漾的模样略露春心

我在你北方的雪里走来走去

许多只白蝶同时打开翅膀

晶莹剔透，恍惚间

如同逼真而动人的私奔

一只鸟叫着

这忘情的歌声充满未知的快乐

恰如神的到来，脚步那么轻盈

我带着春草一般鲜嫩的心情

在方圆一寸之地

拔掉篱笆上的荆棘

天上第一粒星子已经亮了

仿佛我等的那个人就要回来

冬天的雨

雨在这个时候，是贵客

推开一堆平庸的乌云

门外的事物渐渐明亮

站在屋顶的都是它的

小姐妹，小花朵、小心肝

用透明的音调，高声朗诵着

多棱形的碎片

和经历的苦难

有时又歇下嗓子

垂下笔直的手臂，在时间的尽头

抹去地上小部分的阴影

然后慢慢消失

欢喜

走进这僻径

荒草流水般围拢过来，双脚消失了

我没有迈步

任巨大的金色的河流

推着我，一点点向前

在山坡的另一边，遇上几朵野蓼

这花朵中的穷人

头顶乌云，甩着一袖子清风

面目模糊的你

又一次从远方走来

在我的泪水中摇晃

我满心欢喜，又略带慌张

像个贪心的粮食贩子

往大米里掺了一把黄沙

春天的叶家湾

春天穿行在叶家湾

随处可见白云的小脚

站在绿叶子之间

而我神色庄重，语言迟缓

着迷于赤脚女子戏水的笑声

一塘鸭子也在翻搅着黑水潭

水花溅起又落下

露出银鱼雪白的肩膀

远山如黛，蒲公英站成几排

吐出一大群毛茸茸的泡泡

它们带走了我的白日梦

再往上一点，我就能占有天空

跟那个女子一起

轻轻碰触云朵之上的神

苹果花

是暗夜里一盏盏灯

不，是星星集体亮出的眼睛

是牵着炊烟的小小蝶翅

不，是覆盖着草垛的一场雪花

有时是一条平静的河流

不，是高低起伏的粉白的山峦

有时是黄土地仰望的云朵 

不，是你手上捧着的最甜的蜜罐

春日如此空阔，如此辽远

一切都是虚无

除了青草上的落花和树下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