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翔 自选诗 十首
邓翔,诗人、学者,现任教于四川大学。1963年出生于四川营山,1983年毕业于成都科技大学自动化专业。1980年开始诗歌写作,1982年与赵野、北望(何继明)、唐亚平、陈绍陟等大学生成立“成都市大学生诗歌联合会”,创办诗歌刊物《第三代人》(1983.1),该刊成为第三代诗歌运动的第一个诗歌文本。1988年与赵野自印二人诗歌集《风景与美学》,个人诗集的名称是《卡斯蒂利亚的风景》;另有诗集《南方》(EMS邓翔诗歌快递2014),《废园的植物》(2015)。
邓翔自选诗十首
搬家
房间里的空调坏了,对于正值仲夏的
昆士兰是一件倒霉的事
与房东协商,我们今天才搬到
公寓的二楼。没有九楼阳台外的景色,
特别是夜景,但也算有另一种经历
记得四年前,我也住过城里的一家公寓
刚到,我就急忙赶往超市,购买食品和牛奶,
然后上街,办事,回家,和衣睡觉
我已记不起我所接触的人和事,当地人奇怪的口音
只记得有一间超大的阳台
然后晚上一人在阳台上品尝一种有点苦味的啤酒
我还记得,在去黄金海岸的火车上
与一位日本女孩搭讪。她在车上睡着了
后来又碰见了一位移民到新西兰的大陆人
沙滩上,几个稀稀拉拉的游客
空置的,样式平庸的海景高楼
索然寡味的海岸和大海
每一次搬家都意味着什么?
我都好像有一种感觉
一定会留下我曾来过的蛛丝马迹
下一次,我还会站在同样空空的阳台上,
看着远处同样的楼房,河水,渡轮?
每一次我离开居住地,我都想对床,对房间说
“你还好吗”,“再见啦”,这也许是最后一次
一定只有一次,就你,我的一生
我被掏空的内心在此地面向你
在别处也会如此
2017年2月13日 于澳洲布里斯班
六月的阵雨瞬间就来临
六月的阵雨瞬间就来临
挽起裤腿在雨中行走是一件乐事
我自问自己
不要这样,应该看粗糙的树干
生活是什么,又怎样生存下去
我说应听其自然
但我看到黑暗就想起创痛
梦也好像凝固
你告别了你的影子
进入另一盏灯下,可影子照样到来
你只有带着透明的躯体在山坡上行走
树、篝火、荆棘林,打字机应打出更多的词
我表达的只有一个重复的音节
我手上有两个橘子
给你一个,我留下一个
1982年6月21日于成都
明亮的叶片落在地上了
明亮的叶片落在地上了
在雨中行走是一件乐事
路面有点滑,走路不免有点小心翼翼
雨水从树干的一边流下,一边黝黑
一边却保持洁亮
远处的房屋朦胧且隐约可见
烟囱仍冒着烟
我很奇怪它们为何没被雨水打湿
看见这一片刷白的屋墙
使我想起郁特里罗
白色的高塔高出一切房屋与云接触
但能否冲破这淡淡的云,我保持怀疑
你皮肤黝黑而富弹性
可你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清
南方那深红色的高粱地、谷草垛
榆树细小的叶片
这是模糊的影子,富有动感
内心的感受很强烈
就像在木板上打进一颗钉子
1982年6月于成都
给Lolita
Lolita,我将在一个你不知晓的
陌生之地爱你,
不表达,不阐释,
也不发出任何音讯。
你将看到某个奇特的落日,
听到风中树叶的言语,
目击闪电刺穿云层,
阳光浇注这个灾难的城市。
——这是必然,不是爱。
爱也是必然。
而你出现在我的梦中——
你站在麦田里,
风吹动你的头发和衣裙,你的面容
多么爱恋,多么温暖!
你手腕上蓝蓝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是爱吧?
可Lolita,树叶照样在注定的
重量中下坠,
群星运行在他们永恒的轨迹里。
这是必然,不是爱。
1998年7月于成都
柳叶桉树的种子落在地上了
柳叶桉树的种子落在地上了
淡褐色的颗颗尖型帽
青草在雨中变得更绿
我打着伞去看开放的紫罗兰花
一只水蜘蛛在雨水上走
细长的腿,轻盈地像个舞蹈者
你不像男子,我像
而你说话,犹如碰着潮湿的木材
当我也像雨中的向日葵低着头
站在那杨槐树边
那音乐又重新响起
又是那个晚上,九点
我穿过锯木场,在黑暗中大步地走
那时,我站在石梯上看着你,直到被
树叶遮住
我一脚踩进水洼
在街上,我觉得我的影子也很神经质
我站了起来
看着清晨这个地方:雾、建筑、山和远处
发亮的江水
那天,雨水一直在下,每个车窗都关闭
拿着草帽,看着它那有纹路的圆顶
我念着,我捧着幼小的向日葵
犹如抚摩你那张瘦削的脸
模糊了,一切,我将脸转向窗外
稻田、光线、红色的山
白塔在雨中像要倾倒
又捏到了你的手,冰凉的,淋过雨的木柴
1982年7月29日于四川营山
故事
讲个故事吧
讲一讲麦浪伏山野飘动
金色的,纯属奔放和愉快
榆树下阵风吹来
那沙沙声,那细小叶片
你的孤独和飘散的头发
讲一讲炉火熄了
我们仍围着炉旁轻声交谈
大雨又怎样把麻雀的家一个又一个毁掉
还有那月光下寂静的瓦房、树枝、水洼
和一片又一片内心重叠的阴影
讲一讲做爱和欢乐
沥青路和打了霜的草
我踢着石子回家,悠闲地
享受尽了胜利
讲一讲吧,那许多眼睛
清晨因雾气而润红的面庞
孤独了一年又一年的山谷
南方原野上那红色的大石头
1983年3月11日于成都
我们相爱
我们相爱,一定不用
脸颊、嘴、手和身体
因为这黑暗咸血的风,眼睛最孤独
那就让我们的眼睛相爱
在冷漠的天空下
1983年3月25日于成都
南方
温情的紫罗兰和金黄花瓣的向日葵
这时,像做过错事的孩子
低着头,在雨中
话语虽然断断续续,在屋檐下避雨
不知不觉地又谈起了诗
谈起阴暗的木板房快要倒了
犹如孩子砌的积木
你说你喜欢大草原上那灰色坚硬的石头
被太阳晒黑了皮肤,那个男子
坐在开往南方去的火车上
穿绿色衣裙的姑娘
总是沉默地。她要走了
我的衣服已有几周没洗了
棉絮已有几个洞
蜘蛛降落,像一个跳伞的人
小心寻找着陆的地方
1982年7月14日于成都
罗兹1的梦
我很久没有碰过
她丰腴的上身斜靠在椅子上
梦见了一个清晨
在一个阴暗的房子里,我们不得不
将生锈的门窗钉严
抵御嗡鸣的蚊蝇
黑色的湖面上,燕子低飞
飞快地剪着呕吐过的云彩
“你也与那长者发生过关系吗?”
如今他已经死去。
在一个十一月的雨天里
儿女们已经流落到不知地名的天边
“他们自己会操心自己的生计”,你会这样说
我僵硬的膝头开始为我们的疏远道歉
而现在,你讲着波兰语,语气决绝
“父辈们的话我们已不会再讲,
那些死去的亲戚也不知了去向“
可水中刀2划破不了你白皙的皮肤
就好像我多年穿过的衣服
走过霜冻的大桥
此刻墙上水管里嘶嘶的水声
和你说着同样的话语
我爱你多年
2016年12月17日于波兰克拉科夫
1. 罗兹,波兰中部城市,波兰人、德国人、俄国人和犹太人在城市居住,多元文化长期并存,也是波兰的主要犹太文化集中地。罗兹国立电影学院是波兰著名电影人的培养中心,导演波兰斯基、基思洛夫斯基毕业于此。
2. “水中刀”,犹太籍导演罗曼.波兰斯基1961年的处女作。《水中刀》讲了这样一个诡异而令人深思的故事,一对中产夫妇周末在一个湖上航船度假,途中遇到一个穷小子背包客,莫名其妙的,男主人邀请穷小子上船一起去体验一下中产风情,穷小子怀着好奇心跟着去了,就在这条狭窄的船上渡过了很不愉快,但又惊心动魄的一夜故事。
废园里的植物
我清楚你们每一个的结局,
但多年来,我仍不理解你们的
情绪,你们的言语,特别是当海边的风吹来时。
一个五月的下午,我走进这个园子想看个究竟。
围栏边,一株薄荷伸长了身子,量着身高,
知道离成熟不远了;一株油菜歪着头张望
墙角另一株,好像说,“记住母亲的话,多站在阳光下”,
“好的,你也抓住根须下的泥土,
触及蚯蚓的肌肤,别让风刮倒”,另一株回答。
云层遮住了太阳。天暗下来,芥蓝的叶子伸进
另一株芥蓝,才小声说“我爱”,
野菊花和仙人掌交换着激动的眼神。
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我看得太久头脑发昏?
可静下心来听,确实有异样的响动:
豌豆在豆荚中爆开,蒲公英的头颅
发出断裂声,都在说,“等待的时机到了”。
来了,时光终于有了结果,
来了,风将运载着他们前行。
他们一起大声地喊叫
“让你们看看,让你们看看我们真实的内心!”
2012年5月8日于成都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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