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1966年11月6日生，云南省腾冲市明光镇人。云南大学中国当代文艺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艺术学理论本科教指委委员，“中华文艺复兴论坛”主席。《学问》主编，《新诗品》主编，《中国新诗年度研究报告》主编。在商务印书馆等出版社出版学术专著和作品集16部，发表论文和作品400余篇。《他们》诗派成员。“语言漂移说”诗学理论创始人。

李森：明光河（第一歌——第十歌）（首发）

第一歌  序曲

一  春红

又一个立春的早晨

一匹马牵着一轮残月

在村庄里遁去

明光河边的泥团里

太阳破壳而出

河里的红马在梳洗马鬃

原野沿河岸隆起高山

天庭的第一炉银光在群峰之上浇注

云团在山腰缤纷迸裂

河水在谷底呼风唤雨

果树立在坡头向阳

瓣瓣花红凌空

一群鸟撞开玻窗

用肉身向炊烟投掷

一团柴火在地下燃烧

黑泥丸和白卵石热气蒸腾

河流的源头

红鱼在舔雪峰

雪峰尖顶鼓胀起来

山梁上，祖母在种荞

红麋鹿在林间与松球梦游

二  听春

忽闻鼓声，明光河

演奏着暴风和雪崩

于是，明光镇的春天

田里奔跑的洋芋

与麻石砰砰撞击

春风过冈

吹过发热的牛背

铁青的羊角

卿云飞渡

云彩撒满田地

蔚蓝的穹顶充盈着水

山谷里，云团向河床汲水

卵石向天空漂移

从村寨向外听

泡影在水井和泉眼里咕噜

从田野向村寨听

门臼学纺车吱吱缠绕

三  绿夏

几个闷雷砸在河里

河还在流

蛙声与磨盘交谈

绿色黏住磨房

杨柳在河边安静下来

像听见果实

其实没有果实

盛夏堆绿为山

而绿中一无所有

轰响的河面

漩涡如日晷出水

其实没有日晷

四  秋焚

倾盆的秋雨过后

晃悠的漂木

在河面举起来

葵花低垂处

一堆堆黄玉米

粒粒饱满

秋风马瘦

一团团红影

从田野飞向群峰

穿过云层的光柱

插在山坳

缓慢移动的山丘

在黄昏变青

晚霞和谷草同时燃过

夜和梦是火灰

五  冬空

冰蓝之冬

白帐挂在空天

几座山

同时弹奏河床

弹着落叶的光斑

红云风车

在山顶抖动

吐出矿石

缓缓陷落的深谷

白练在飞

牛铃灌满寒风

火塘彤红

茶炊盖敲响钹

茶罐想跃起

寨子的青瓦

翻过屋脊

明月之眼噙着泪

第二歌  滥觞

六  那座山

那座山峰

旋转着绿焰

磅礴的影子

一堆铁渣

山脊堆满盐块

茭白滴着水

山南的水坑

吐出泡沫

摇晃的锥体

收起安静的车轮

七  第一滴水

夜的尸布

裹着浑圆的山包

星星入谷

墓碑后的祖母

听见光团

清早山高

河吹出鱼漂

正午山底

鹰来人间

一个青布包袱

星星滴下

第一滴水

潮湿的物种

星星吹出满坡铜锈

又蕴出桃花

八  第一洼水

光芒陷落水槽

雾在饮马

满湖腐木

生出黑亮蝙蝠

红光蜥蜴

风乍起

天上的风箱

飞出草籽

放出琥珀蝌蚪

四围山崖

松叶穿着针眼

松球龇开

水洼向天空抛出

雷环和雨网

九  山间湖

一床床火红的枕席

在漩涡上漂移着

撞到湖岸

水鸟的影子

失去了肉身

湖里烧起火堆

漩涡升起照亮山谷

十  日月

太阳出山

野百合闪亮

一群农人过河

一个庭院烘暖

地里的洋芋

一瓣阳光

在野葫芦里舔

一园葵花

种一园玉麦

南瓜翻过篱笆

太阳下山

在鸡窝里孵蛋

又是月亮

在水缸出浴

十一  银光雨

山后银光如雨

一群白马

挤在矿洞里嘶鸣

祖母的马圈

没有马

老马在天堂奋蹄

祖母的簸箕里

没有荞麦

筛子没有米粒

那一日

祖母在山坡睡去

火红的野果醒来

第三歌  山水谣

十二  玄铁

山背后，一片漆黑

满谷的玄铁撞出火星

锄头在荞地列队投影

红马掌在古道深陷辽阔

玄铁抟着风挨户敲门

斧头和砍柴刀

在屋檐下生锈

山后谷深

那个巨人的胸腔

向山前的铁匠铺吹来狂风

十三  山背后

山背后的高空

火苗在焚烧天梯

铁屑噼啪炸响

天梯顶端

黑豹自我焚毁

红漩涡散去

祖母顶着白头巾

在菜园里除草

青蛙在瓜棚下蹬腿

山背后的高空

堆满海螺，没有天梯

十四  谷黄

山岗没有歌

只有苍青流淌

牛羊迎风攀登

山后，天如铁幕

山下涌泉

水声穿过万亩谷黄

谷黄卷走

土地的被褥

卷走口袋和箩筐

十五  鹰府

山路盘旋到高山之高

顶端是鹰府

死亡的门槛

兽骨发白

卵石如棉

群鹰端坐如仪

鸟喙如刀

眼神凝霜

鹰府在黑夜隆起

在白昼吹散

傍晚

鹰府像收割机

开过山顶

烟管吐出一堆红霞

十六  北斗

洪荒夜

明光河逶迤向北

银蛇信子

舔亮七颗星

长空如昼

磁铁树冠

吸附七颗星

降临河岸

村寨的灯飞来

如一条星云

十七  太阳雨

飞鸟连天，大理石在远空滴水

太阳在田间纺织，麻石线团蹦跳

明光河上空挂满了浆洗的布匹

弟弟的坟茔仰起头呼号

一只大雁在雨帘背后失声

长虹的拱门在河流两岸立起来

弟弟在坟山养的白鹤

如一封书信穿越人间

太阳雨，卿云穿过闪电

两座山脉在垂天雨帘的两边停靠

第四歌  两座山

十八  两座山

东山冒出云海，举着灯笼

西山仰卧，头枕一块飘拂的蓝布

一蓬蓬茅草，追着一辆马车

驶过两山之间。光的绳索

牵着一支支翻土的犁头

田地里奔跑着流连之影

先人破土而出，穿着蓑衣薅草

飓风又吹燃天上的荒火

十九  红脚迹

巨大的红脚迹踩着屋顶飞上树梢

发胀的喉咙咕咕喷出热泉，冰封的天空碎裂

东山在颂歌中渐渐变矮

青翠的树叶，在肺叶里扑闪

石头从山顶匍匐到河底安睡

破壳的鸟蛋摇晃而来，隐身花下

二十  西坡

早晨。村民挑着荞种登上西坡

播种的影子掠过蜡黄的人脸

傍晚。村民挑着柴火下坡

影子弹出一撮撮灰土

马缨花下山，暮色升起一座孤岛

二十一  两个鼓点

天空，淡蓝深渊开出一列蒸汽机车

里面传出打鼓的声音——形象造物的时刻

东山与西山，两个鼓点，两只水母

拖着巨大的披风。柴火冒出青烟

二十二  谷仓山

一条河自我抽打，然后翻身飞行。

雨浇灌屋脊，亮瓦层叠出山。

大鱼翻滚，光的符咒奔泻。

两只音箱，谷仓裹着帆布隐入天际

二十三  肉山

山峦，毛茸茸的肉。蕴育植物的机器。

山顶吐雾，林涛隐隐轰响。

山脚的陌生人抬头，杉树把坚守钉入云层。

伐木声将云影吸走。

树消失之前，在一台抖动的机器中自我赞美。

第五歌  黑云  

二十四  黑云

来自西伯利亚的灰铁

踩着高山，又陷入虚冲

沾着冰霰的脚板踏过

山顶闪耀

高大的松树

向山凹的栗树招手

麂子向山脚的水牛走去

一切在走向神圣的途中

二十五  夜已深

夜已深。突然

天上鼓声震天

黑云紧抱着山

桥在河上徘徊

河西的木屋

给河东的椽子递去瓦片

逃出黑云的月牙

给河西的镰刀送去温情

夜已深，火摸着灶膛

蜜蜂在蜂箱守着蜜汁

二十六  欢喜

黑云在山顶孵育着雏鹰

它得到了一堆矿石

黑云在明光河掠过波浪

河面飞出彩衣水鸟

黑云在山谷里自我消融

它给一群鹦哥抹上绿铜

黑云给半枯的水库注水

寨子里的水瓢在水边喂鱼

黑云在明光河上空来回翻滚

鱼和鸟在季风中跳舞

二十七  磷火

黄昏。黑云点燃磷火

攀援峭壁

一队坟茔匍匐跟随

磷火飘摇如灯

蝙蝠如飞蛾来回扑火

一轮圆月破壳而出

夜空点着史前的火堆

一双双茫然的眼睛

二十八  凌晨

黑云追着钟声远去

几颗星星在树上张望

天空滴水。一块磨石

浮出河面。打磨太阳

街市上，一筐土豆

找寻自己丢失的脸庞

第六歌  石壁

二十九  咒语

白日下，石壁静穆而立

一张长脸。古旧

没有眼睛

咒语在里面敲门

明月夜，石壁静穆而立

一个胸膛。孤绝

缤纷的鱼鳞 

从波纹飘来，飘来

三十  交谈

明光河磨亮镜子

与天空交谈

白云如蜥蜴破镜而出

蓝涂抹镜子

果园里的桃花想进去

桃花没有进入

咒语，挤出石壁

三十一  小庙

尖山半腰：一座小庙

夜已深。青石台阶

挤满了沾着泥土的星星

水茸茸的星星

从吹奏着的竹管中飘来

灶房里的星星

从舂米的石碓中脱壳而出

三十二  企鹅石

月光黄了。石壁如一只企鹅

直立着。茸毛浮动

它怀着一只蛋，想在天亮时分娩

给它受孕的是水中的启明星

高天寂静无声

一只彤红的蛋，向着北方的雪地飞去

三十三  铜钟

傍晚。彩云在石壁上空燃烧

一只自毁的铜钟在炉中熔解

河里堆满了斑斓的熔渣

音符和旋律

在浪上翻滚，在树林里穿梭

三十四  瓜果

石壁在夜空中节节上升

到达天顶，结满明亮的瓜果

星空下，明光河

也像一根深灰的瓜藤

结满醉卧春风的响雷

菜园中，黄花狂舞

寨子里晦暗的灯光打着节拍

第七歌  图绘文字

三十五  山洞

高山如哑默的洪钟

罩着深渊

峭壁上。山洞

嘟圆嘴唇反刍野草

一群羚羊路过

填满正午的阴影

深夜。月牙停在洞口

敲响洪钟

三十六  蓑衣

燕子低飞

蓑衣方队弯腰插秧

看不见人脸

土地绿锈斑斓

蓑衣方队踩着高跷过河

人脸浮出水面

三十七  天书

暴风吹出一涧风景

休眠河底

涧中彗星尾巴

弄响河水鼓钹

竹园卧着风车

笋叶剥落

山坳的鼓撕裂

光芒的波涛涌出

三十八  坟场

大树下。蓬蓬衣衫

扶风而飞

鹦鹉在树头发绿

树林里的坟场

青花瓷耀眼

白光磨洗碑文

玉麦和葵花眩晕

三十九  木棉

三月。木棉在西天焚烧

山峦堆满冷灰

九月。草木向西席卷

石头裹入影子

一月。木棉从河里出来

走向幽暗的窗口

四十  文字

蝌蚪，陨石碎片

游入水底

果子游上树枝

大海和天空

在远方唇齿相依

第八歌  峡谷

四十一  公鸡

燕王家里，公鸡吹奏日红

迎来一地桃花

花红满天

天空烧红一串清脆的铃铛

公鸡的喙挂着血丝

云影翻滚，烈火吹入河水

波浪泛起一堆呜咽

四十二  篱笆

日出东南。篱笆墙内

缪斯妹妹在鱼塘边种瓜

云鼓追赶云钹

太阳在水草间喝水

山凹里，黑土蒸腾

篱笆绕鱼塘转圈。只见瓜果

四十三  土豆

山间小路上，草花正白

土豆驱使着箩筐奔跑

小路尽头：闹市

紫色土豆慢慢踩起秤砣

四十四  峡谷

两座山在峡谷划桨

其他山旋转着尾随而去

一根湿漉漉的扁担

沾满萤火虫

四十五  红石

山顶在打雷

七星瓢虫像火星子燃尽

天上红石弹跳

穿越黑洞，带来暖流

四十六  圆锯

蓝在染天，水在磨石

河边，圆锯吐出晶亮的木屑

绿溢出泥土

圆锯在雪峰顶旋转着破冰

月越过山岗

圆锯钻进铁匠房打磨齿轮

第九歌  火垄

四十七  炭火

这是夜。火垄里的炭火噼啪作响

火苗荒凉

火光照见一堆面孔

亮得无助的眼睛

取暖的山人

突然老去

四十八  荞粑粑

夜被火烟秌黑

荞苗的白花凋谢

烧熟的荞粑粑

在火垄边撇成瓣分食

星空翻着胃液

星河蠕动如蟒

四十九  茶炊

茶炊敲响盖子

寨人在火垄边向火

星宿蛇游而来

在瓦屋顶盘圈

茶炊尾巴在门外摇晃

热气在院子里化蝶

水瓢去缸里舀水

五十  药罐

火垄里，药罐敲响

祖母的愁容

一碗药汤

约祖母去追夕阳

药罐在门外遁土

祖母不知去向

五十一  柴禾

季风穿花而来

停在风箱里

柴禾在炉灶里

烧红生铁

树墩哞哞叫喊

斧头和砍刀落荒而逃

第十歌  燕王来时

五十二  燕王来时

燕王来时，太阳呼啸而出

时间之父相约空间之母

已经产下石头和泥土

高山之父牵着长河之母

已经产下牛羊马群

绿光纤手在沟壑里纺织青布

白光巨斧在门前劈柴

粉红在天上种桃

太阳红呼啸上天

春光蓝在高坡种荞

春光白在河边磨着铁钎

春光翠坠子渡河而来

燕王来时，太阳呼啸下山

春光黄在修剪灯芯

“天地君亲师”五位乐师

端坐堂屋，吹响牧笛

五十三  夤夜

一面新月

从尖山下来饮水

种下梨花

一夜梦境

水田种满流星的芒刺

一阵清风

送走一群人

一个是燕子封的王

五十四  风，虹

风吹大山

山脊空着宝座

风吹废弃的碾锤

它立起滚动

风吹燕子

燕子凌空放生

长虹蚂蝗

咬着河神的额头

五十五  权杖

太阳的金权杖

插在田间

山凹溢出红光

瓷器的裂纹

跟随黄牛的号角

涌进河流

权杖插在小镇

树影排箫对风吹奏

五十六  白日当空

迷宫里，农人掼谷子

稻草人跳裙舞

红色拖拉机满载公粮

喷烟

山外来的马路

像条铰链拖过田野

明光河简介

    明光河，是腾冲市明光镇境内，穿越明光坝子的主要河流。明光河发源于高黎贡山山脉中的河头山，是伊洛瓦底江支流龙川江的上游干流，镇内全长55千米，流域面积658平方千米。河头山海拔2520米，河源与山谷平坝高差855米。主河道自北向南流淌，与明光坝子东西山系峡谷流出的21条支流形成叶脉状纹理。流域高山耸峙，深涧纵横，峡流湍急，葱茏开合，灌溉3.34万亩水田，养育着110个村庄，近5万人口。明光坝子山河锦裳，风物茂盛，云飞翰藻，花雨纷纷；明光生民瑕瑜亮堂，经纶可织，意气高蹈，濯濯清澈。明光河流域，是中华传统乡村农耕文明的活态博物馆。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