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目珍，男，1981年生，山东郓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著有《探索未知的诗学——当代批评家诗人与他们的诗》，以及诗集《观察星空的人》等四部。曾获“海子诗歌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深圳。

赵目珍自选诗十首

假寐者

偷偷地看过去，那人

假寐的姿态很美。

发须偏在半边，

呼吸只从左边的鼻孔里进出，

你也许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那姿态

连一点狼的狡黠也没有。

眼前站着另一个人，

你可以用清新脱俗来形容她。

这个人有爱美之心，

但没有什么不死之心。

她睁着眼睛，面对时光

杀伤自己的肉体而不自知。

而假寐者深藏自我，

偷窥了时间的秘密武器。

假寐者假寐。其实，

连一点狼的狡黠也没有。

他不过是对潜在的杀伤，

感到更加恐惧而已。

异乡感

即将夜深人静，旷日持久的

异乡感，又开始起起伏伏。

我的归属感，一时全部消除。

无法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越是解释，心中就越是杂乱。

泥头车在夜晚肆无忌惮，

带来一个无限嘈杂的空间。

此时此刻，各种寂寞归集一处。

我无所适从，似乎陷入绝境当中。

这是一个尤为关键的时刻，

我意识到，应该采取一些措施。

因为白天的事物皆已入睡。

我开始慢慢地向阳台推进，

将自己推入夜空的胸膛。

风，开始吹吻起我的旧身体。

黯淡的情绪，也陆续退走。

多么好的一阵风呀，它的出现

——俨然一场救赎的革命。

观察星空的人

可以想象。对他而言——

除了清澈的蔚蓝，星空更富于其他意义

他所有贪婪的目光，也只是为此

所谓远涉命运，触及本源

不过是被他人曲解的一面镜子

他孤立于世，并且陶醉于这种孤立

在相对性的动静之中

他知道，静观将有更神秘的发现

星空远在万物之上，也会低落人间

但他亦知晓，这并非相反的方向

物极而反，恰是宇宙对固守的革故鼎新

重新回到漩涡，即是回到澄明之境

众星高悬穹庐，亦是堕入大海

灿烂有其限度，正如事有轻重缓急

在浩瀚的深渊中，万物互为表里

终究还是不能做一个星空的旁观者

他蹀步走入辨认与考古的大幕

每天超越对肉体的消磨和时间本身

带着不合时宜的沉思

借助对大地的倚托，他已离天空很远 

寂寞之蛇

——给鲁迅

从某种意义上

我偏爱那个长年在S会馆的晚上

埋首钞古碑，校注嵇康集的人

他沉浸于“客中少有人来”

和“不遇问题、主义”的境遇

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

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

然而这死寂终究要打破

就像他不能一直与缢死的女人的灵魂

共度寂寥长夜。于是狂人来了

决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

开始采朝花于夕照之下

呐喊也有了正当的来由

只是这旧梦的意味

多苦于不能忘却所致

那寂寞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

如大毒蛇缠住了他的灵魂

我还是偏爱那个长年在S会馆的晚上

埋首钞古碑，校注嵇康集的人

尽管那时他或许已有了些蛇的气味

毕竟东流去

——兼致辛弃疾

山深带来正耳的意义

除此之外，可以看见美

看见命途，看见生机

我们喜欢谈论这些

它们也有足够的空间

伸缩自如，供人谈论

然而此时，无话可说

寂静的恢宏，产生

令人缄默的效应

此刻必须摒除确定性

赢得另一个世界

一个鹧鸪垂临的世界

它伤了退居者的心

然而其中所隐含的尊严

像河流和草树一样丰盈

它们沉浸在造化里

时间和命定，尽皆消除

赶时间的人

我们的车行驶在小巷子里

它慢悠悠地走

一边走一边等人

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妇人

从丁字路口的

另一个巷子里飞奔而来

口罩之下，看不见她的表情

然而我永远也不能忘掉

那一抹悲伤的眼神

落座的一瞬间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

有数不清的泪水

那些泪水，摇摇欲坠

就仿佛一颗颗牙齿

要从她命运的天空里

滚落下来

伊甸园

不是所有人

都能看到这一惊心的过程

很多人仅仅是

做到了在其中酣睡而已

醒来时

他们只看见唯一的神

俯首帖耳

连被诱惑的资本也没有

只有极少数的人

看见了河流通向大海

找到了对应的树叶

作为遮羞布

他们不惧怕蛇的降临

他们知晓

得到它的指引

是走出伊甸园的唯一方式

他们不渴望回头

哪怕是回到源头

成为一抔土

或者一根被抽取的肋骨

林中路

林中之路

通向当年乌云聚集的地方

也通向风的发源地

如今的人们都还记得它

重新走过

仍可见很多人张皇的倒影

令人惋惜的是

那一场风从同一个方向来

新旧之分却已埋下

千万不要再说

风马牛不相及这样的言语

历史的意志

是可以被人籁冲散的

每到大雨将至

我们都要反省这林中之路

有多少人被歧路缠绕了

有多少人能抱着

真理的微光愤然前行

海滨公园

“洗尽尘滓，独存孤迥。”——恽南田

大海辽阔是一剂良药。断裂的天空

摒除一统的偏见，如影随形的个人史

从此被遗忘无余。即使不是如此

自我也不过是一个微弱的世界

当微弱遭遇瓶颈，应当如何应对

或许只能求助于孤独，以便从

它不知疲倦的渗透中预见一点点未来

这当然需要做出选择，或许更

需要一种勇气。而更重要的则是要

摆脱那些被意念无限放大了的纠缠

就如你沉溺于沙砾，思想陷入

无法推诿的流动。这令人唏嘘的感叹

可以想见。或许你已失去怀想

失去曾经的世界。就连影子也被

修补的帐篷覆盖。你努力地从海滨的

虚幻中回返，可无论如何发覆抉疑

事实上的精神图谱都已无法还原

你唯一可以依靠的，是漫天的孤迥

那开在无尽大海之上的，白色花骨

真相

我们散落在树丛的边上

满地都是——

紫薇和菠萝蜜解落的黄叶

孩子们在上面跑来跑去

制造出许多窸窸窣窣的响

就像是地下的小精灵在歌唱

临近傍晚的时候

有一阵不小的风吹来

那满地的金黄

被风簇拥着

就像是在奔赴历史的命运场

那阵势着实有一点浩荡

但却失去了生存的真相

归来的路上

我一直在回味那一刻

风吹黄叶中所蕴含的真意

人到中年

是不是也像那些落叶一样

正安安稳稳地躺着

突然间背后就起风了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