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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井自选诗十首

今日好诗

2021-10-08 07:37:17



老井,本名张克良,煤矿井下工人。在《诗刊》等发过多篇作品。出版有诗集《地心的蛙鸣》等。入选过各种诗歌年度选集。获得过首届中国诗歌发现奖等。以底层诗人的身份参与过鲁豫有约等节目,是纪实电影《我的诗篇》的主要诗人演员之一,中国作协会员。





老井自选诗十首


1、地心的月光


那天下井以前,眼见一地月亮挤出的乳汁

忙拿出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瓶,倒出里面的凉开水

装了满满的一钵的月光,揣入到怀中

到了深邃神秘的地心,我拿出瓶子挂在巷壁上

一声不吭地和工友们一起

去干活,吊好机器、打好点柱,撑起煤炭工业

低矮的天空。把钻杆的尖锐旋入到旷古苔藓腐化的

根系里,钻杆扑扑地往里进,煤灰和沼气如同

时间的胃酸,哗哗地往外淌。我一直没看放在旁边的

塑料瓶。感觉到平日里漆黑的巷道,一直明亮着

李白目光里的浅霜,桂花树体表的幽香

浸泡着黑色鲤鱼们飞天的梦想

一夜甚至不用打开矿灯

满瓶的月光一直在呢喃

我们一直在埋头去从地心的城堡上,拆下山顶洞人的壁画

上井的时候已是清晨,太阳的电炉丝刚好烧红

我拿出了矿泉水瓶,倒出了一地惊心动魄的黑暗



2、浪漫的代价


炸药响过以后,整片峭立的煤壁,快速地跌倒在

重工业粗大的脚趾前,一条柔软的黑绸缎

在地心深处扯出老远,多像地表少女柔软的长发  

迎风飘散,多像十九世纪的老火车开过时

拉出的、飘向未知领域之浓烟。为了对得起这种

乌黑和柔软,我只想扔了采煤的物件躺在上面

睡上一会,在梦里我把手探向一朵

开在煤体和臆想中的黄花

它对我这样说:你个老家伙已经有老婆了

还想犯重个婚罪吗

在梦外我老老实实地,在查岗的班长面前认错

他对我这样说:你小子已经有一次违反劳动纪律了

再来一次就扣除整月工资



3、爱情线


感情忠贞而又坎坷的人

手心里都有一条曲折的爱情线

最长的可以贯穿整个掌部,像是腰斩手部未遂

留下的伤痕。在地心,耸立的煤壁就是

一只张开的手掌,挡在面前

其中草草地画满了亘古山河大地的曲线

干枯的湖泊,消瘦的群山,倒塌的森林

时间的表情模糊一片。大地的青春年代的指纹

一团写在掌心里的沧海桑田

把轰轰烈烈的地壳运动,握在十指间

打开矿灯仔细阅读

这是生命线,这是智慧线,最上方那条深邃的纹路

就是记录爱情的痕迹。天空用光头叩击

大地心扉时,留下的灼痕



4、逼  视


这块脸盆大小的矸石

推开钢梁和钢丝防护网的支撑,窜下顶板

砸中了一颗忙碌的头颅

他猝然倒地

人们都已经抬着担架上井

只有我还留在这刚死过人的巷道里

死盯着那块肇事的矸石看

虽然它的浑身已经沾满别人的鲜血

但是目光依旧凶顽傲慢

我非要等它流出眼泪才挪步

我非要等它哭出声音才离开



5、地心小憩


男人们疲劳过度后

骨头里的白就会渗到躯壳表面闪烁

小憩时,我们随便扯下一片地心的

黑暗擦去大汗,讨论一下肌肤上冒出的盐

是否发源于远海的咸

此时刻炸药和雷管都已经闭口不言

像是被闪电的订书机

封住了口。我掂着手镐躲在一边

想着如何把名字刻在它的钢铁部分上



6、矿难发生以后


……煤层哭了,巷道哭了

化了一半的钢梁哭了

熊熊燃烧的火团也哭了

大地的体内哭声澎湃,哭得最凶的

最旺的是头一束扑到人身上的火苗

……单架哭了,救护车哭了.医生和护士哭了

手术刀和氧气瓶也哭了

整座煤城中泪雨倾盆  

哭的声音,最高的人是矿长

哭的肝肠寸断的人是死亡家属

……火化炉哭了,骨灰匣哭了

冰冷的墓碑哭了

火葬场通向墓群的整条大道

都在哭,哭得最哀婉的就是那锹

最先触摸到骨灰匣的新鲜黄土

……山峦哭了,流哭了

乌云和老天哭了

太阳和月亮难过得全化成了泪  

哗哗下落,悲怆

将昏暗的天地缝成一整片……让我不明白是:

如此汹涌的泪水 

却仍未打湿本地出版的

一张小报纸

——报纸没哭  电视没哭

公文中的统计数字也没哭

高昂着刚强的面孔

它们用指点江山的手指

在这块瞬间洇湿的版图外围

画了一个又高又厚的圆

然后径直移开



7、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我的步幅很快,时间过得真慢

抬起手腕,已是深夜两点

大片的黑暗和沉寂沿羊肠瞎逛

在巷道的最深处

坐在一根废弃的木料上,关上矿灯  

“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我刚念出这首诗,片刻之后便听见了

响在寂静内心深处的惊雷,森林倒塌的巨响

大海滚开时的轰鸣。片刻之后便看见了

前方浓稠缓慢的黑暗,逐渐地收拢成

一个男性人猿或女性人猿的身形,

正踩着时间的慢,无声地向我走来



8、采煤机


采煤机凶狠疯狂

啃下这么多的工业食粮,却不曾下咽一粒

只是恨恨地望着眼前漆黑的万里河山

采煤机没有对象和情人,不能恋爱和生育

没有思想和文采,写不出一部红楼和离骚

像一头钢浇铁铸的骡子

被戴上按钮和操作杆的笼头

一头扎进百里煤海中,用脑袋拱开百代的慨叹

累了和渴了就猛喝一阵电力和液压的油

它没有能力摘一株镶在煤壁上的三叶草

在这时它会楞愣地想一会故乡

然后低头向脚下的铁镐和钢钎求援



9、井底车场


铮亮的钢轨,队列整齐的枕木

轰隆隆开来的车头。只是没有高高的站台

和站牌。在负八百米深处的井底车场

我躲到力量的弧线之外,用轰鸣的雷霆

擦了一把睡眼惺忪的脸。矿车们排成长队

撒着欢地往井口跑。一种宏大的声音

是亘古爬行巨兽内心浩瀚的叹息

矿车飞驰,巷底被流动一点一点地夯实

煤流滚滚,几条乌黑的蚕丝被电车头拉直

当一切都寂静下来时便看见了大地

砰砰乱跳的心,它由一串明亮的巷灯构成

类似黑暗里的宗教,指引着地心万物前进的方向



10、地心的梦

 

躺在地心深处的煤堆上睡觉,当然很暖和

身上盖着一层掀不动的被子

这辽阔的大地八百米厚的土石层啊

身下有若干个柔软的朝代铺垫

梦里还会被霸王龙托着躯体

在史前的大地上跑上一段

呓语是从牙齿的关阙吹出的松涛

笑容里蒙上一层侏罗纪野桃花的幽香

 

我梦见了炸药、采煤机,矿车

股票,足球场

在一棵嫩芽中韬光养晦的春天

梦见辽阔的太平洋弹奏出不朽的命运交响曲

鸽群一样轻盈的战机穿过哀鸿遍野的叙利亚

有一瞬间,我梦里甚至产生了一片

燎原的大火。并没有害怕,只是竭力地

控制着不让它蔓延到

我的脑壳外边,这样就不会引起一场改变

煤炭工业进程的地心大爆炸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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