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自选诗十首
蒋立波,又名陈家农,浙江嵊州人。曾与友人先后创办《麦粒》《白鸟诗报》《星期三》《越界》等民刊。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1992)、《辅音钥匙》(2015)、《帝国茶楼》(2017)、《迷雾与索引》(2020)。曾受邀作为“诗歌来到美术馆”第70期诗人在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蒋立波诗歌朗读交流会”。现居杭州远郊。
蒋立波自选诗十首
◎雪终于不够了
雪终于不够了,像这个时代盐的匮乏。
在铁锹刨开的组织里,
扫雪的队伍,像一支援军
在源源不断地到来。
雪人也在到来,
像是我们的某个替身,枯坐于银行大楼门口,
目送一辆运钞车碾过剩余的积雪。
那一瞬间,金融在变黑;
一个雪白的词,变得肮脏、丑陋。
那无限繁殖的孤独,在寂静中
聆听一场修辞学的雪崩。
此刻银根就是词根,在寒冷中不短紧缩,
一种从未发行的悲观在回收。
疯狂的印钞机,再也印不出一片雪花,如同
纸币上从未兑现的“人民”。
2016年1月25日
◎论灰烬作为唯一的礼物
(游岳麓山,赠长沙王砚、刘洵)
假道一种幻觉,我轻易地跨越了山脊
仿佛一滴松脂一瞬间治愈了
风景的痼疾。修辞的松针
在天空的蔚蓝里接受云朵的招安
只有死者跟死者的交谈,超越了时间的
碑石,并且一再获得山风的宽恕
一条蜥蜴从墓碑下爬出
像过时的闪电,照亮橘子内部的主义
一册苔藓覆盖的语录里,小径转弯
戴礼帽的“纯洁性”已恭候多时
那一刻,我差点叫出它的
名叫“正当性”的孪生兄弟
从来没有哪一座山,有如此多的墓冢
我像是在幽灵的队列里穿行,仿佛
志士仁人已习惯于被打扰,铁锈味的鸟鸣
仍在固执地为鬼魂代笔。唯一
被免予拆迁的是饥饿的地狱
它只能由定律、罪和黑暗的心喂养
灰烬懂得沉默,尚未完工的锁链
只为革命而定制。飞蛾槭扮演的刺客
在一种虚无的语法里,继续为那场
失败的行刺辩护。而找不到的
寺庙深处逸出的木鱼
一声声,超度鹤眼里溺死的塔影
2014年4月3日,长沙
不洁的部分
那天在城市绿道散步,和元平谈到诗中
“不洁的部分”,比如前挡玻璃上
突然落下的一坨鸟粪,这危险的高空作业
或者苍蝇与蚊蚋的合唱,下水道不断呕出的抒情
而忍受这种“不洁”无意中构成了
中年生活的要义,一种不言自明的合法性
由此面临词语内部的挤压与哗变
风中旗帜如卷曲的刀刃反复砍向自己
危桥无法指控水中倒影的仿写
因为仍然有幽灵的脚步在桥面上徘徊
镰刀细齿的寒光收割布偶的头颅
一荏荏抽芽的幼树,在争先恐后中长成斧柄
严禁后果,一个“不忠的标志”*,真理的弃儿
像白色细鳞迎向刀锋,一块塑料砧板的殷勤问候
绞肉机的轰鸣无人听见,它混纺于
更多身体里按同一个节奏跳动的鼓点
如果没有记错,那天我们还看到过两条
欢奔而来的贵宾犬,那金色的锁链像是刚刚
从熔炉里捞出来,甚至还带着索多玛烈焰的鞭痕
而小鸟的爪趾下,无人听见,国家电网正嗡嗡振响
*出自玛丽安•摩尔的诗。
2021.07.02
己亥年正月十二,与唐晋郁葱庆根炜津诸友雨中同访郁达夫故居
连日冻雨,富春江寒雾茫茫,
像一个乱世中的祖国不可触抚。
偶有零星雪籽,频频袭扰疲倦的雨刮器。
来不及返青的柳条在耐心地垂钓
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失踪者的形象。
你曾经出发的南门码头犹在,
但被时间废弃的航道已不可能再次挖开,
只有青铜的身体里沉埋的铁锚
还在紧紧拽住不可靠的记忆。
仅仅一个下午,我们竟然几次遇见了你:
在富春山馆,在故居门口,在鹳山公园,
在陈列柜展示的模糊的照片上。
但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清矍的,英俊的,落拓的,颓丧的……
或许一个都不是,或许每一个形象的意义
仅仅是为了背叛另一个形象,
就像玄铁否定青铜,发黄的纸张否定玻璃。
旧体诗否定意识流小说。
春天斜体的细雨,否定迷雾深处
被用力拧出的悲剧的生平。
快要开谢的两株腊梅像互相争吵的
上联和下联,在平仄中构成一个更大的矛盾。
敲打芭蕉的苦雨,反义于一只柚子内部
因不断皱缩而缓缓聚拢的甜。
2019年2月21日
小挽歌
庞德的《地铁车站》,已有无数种中译
而无一例外,每一种译法,都试图
从“人群里忽隐忽现的张张脸庞”中,兑换出
一张汉语的脸:直译,意译,曲译……
(我还看到一位译者,竟然把它译成了对偶句)
但从没有一张脸,接近过“湿漉漉、黑黝黝的
树枝上的花瓣”【1】。更要命的是,郑州地铁5号线
那些失去身体的幽灵们,冷冻柜里被新霜
暴腌的无名氏,也不能让我们拥有
一种“悲伤的权利”,那比洼地更低的哀悼
那被挡板围拢的花束,他们甚至害怕
柔弱的花蕾,隐秘的触须,意象派的刺
小拳头一般攥紧的花苞。或许在这种改写中
另一首诗已经诞生,那从西方意象挣脱出来的
玫瑰,雏菊,白百合,马蹄莲
那从雨水里提取的一滴泪,未被稀释的盐
似乎幽灵们同意,一种“脸的伦理学”【2】
需要从动物和粪便浸泡的死水中浮现
【1】裘小龙译庞德《地铁车站》:“人群里这忽隐忽现的张张脸庞; 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
【2】“脸的伦理学”这一概念,出自法国哲学家伊曼纽尔•列维纳斯。
2021.07.28
昆虫研究
(给张壬)
你拍下这么多昆虫,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也认不出它们的样子,更不知道
它们所从属的目,科,种,属。
但我应该在哪里见过它们,听过它们演奏的音乐,
那神秘的音叉,琴键,簧片,身体的发声学。
我所缺失的恰恰都被它们所拥有,
我不可能借到它们的翅膀、触角、口器、伪足,
它们的管状心脏、梯形神经和越界的器官、拟态的涂料。
我只拥有莫名的敌意与一腔无用的怒火,
像一盘西瓜上空低低盘旋的苍蝇,
将一颗碧绿的头颅奋力投掷,
但我不可能借到它的复眼,以便反复计算
向一首意外的诗发起突袭的距离。
我拍死过的蚊子莫非已多于冒死投奔的文字?
这样的提问并不夸张,因为只有绝望
约略相同,像诗句的刺吸式细针日夜抽取
却在一瞬间将一袋救命的血浆归还。
区别仅仅在于,我们一次次地死里逃生,
窃喜于第二天醒来仍有一碗稀粥,
就着一碟花生米,和刺鼻的雾霾一起吞吃。
偶尔羡慕金龟的甲胄,螳螂的大刀,
等待一个唐吉诃德借我的身体还魂。
更多时候你或许会赞同,有必要在歌剧院的乐谱上
嵌入蟋蟀的音键,在螽斯的电报机里
抢救出银河系发来的电波。
——天牛。田鳖。蝼蛄。窃蠹。
——姬蜂。寄蝇。石蛾。龟蝽。
你熟悉它们如同你诗行里的每一个标点
都由它们构成,甚至你每一天的晚安
都模仿了它们的口型和腹语。
尽管失踪每天都在这个国度发生,再见
或许就是两颗行星之间的永不再见。
每天,胡蜂举着螫针,蜻蜓替我们携带细长的塔身,
在黏稠的气流中超低空飞行,而蜉蝣
忽然生,忽然死,用一日叫板我们冗长的一生。
你日复一日拍摄它们,是否是要告诉我们
晦暗的时刻还有瓢虫的星辰闪耀,屎壳郎寄身的粪堆里
也有一个微观的宇宙在翻身,并且从那里
齐刷刷探出一张张迷惘而严肃的脸。
2019年9月17日
死亡教育
我从小接受过死亡的教育。不知几岁起
灶台边安放了一口松木打制的棺材
一墙之隔,每次到灶头端菜,我都是胆战心惊
但在父母眼里,它似乎仅仅是诸多器具中
普通的一种,甚至像谷柜那样,常常被用于
存放稻谷,麦子,玉米。后来才慢慢知道
在我母亲之前,父亲曾有过另一个妻子
她生病死了,我的母亲才来到这个家
我当然从未见过这个不幸的女人,她也不是
我的妈妈,但父亲经常带着我和姐姐
去看望她的双亲,我一直叫他们外公外婆
我一直记得,那个外婆给我煎出的
酥脆金黄的带鱼,尽管我只被允许每餐
只吃一块,这仅仅我一个人可以享有的特权
而这副棺材,就是父亲为那个外公准备的
许多年里,母亲伏在灶台上煮菜,一尾鲫鱼
在油锅里噼啪作响,而隔着一堵土墙
一口漆黑的棺材,那么安静,更安静的
是棺材里的粮食,就像死亡,用安静的声音
教育着我。许多年以后,我会想起那个
我从未见过的女人,我甚至觉得
是她生下了我:通过她的死亡——
这漫长的产道,我冒着危险来到这个世界
2021.02.18
饥饿政治学
(纪念袁隆平)
让一株水稻弯腰道歉吗?“这个国家总是有
太多的歉意”【1】,诗显然早已不堪重负
而词语内部的弯曲仍在继续
我们被摁着向板结的记忆认错
犹如疲倦的稻穗,吁请脱粒机的吞咽
丰年里密集的斩首。新铸的镰刀
还在连夜送来无人认领的问号
多年后,读阿马蒂亚•森【2】,贫困的政治
在一只饥饿的胃里翻滚,而一粒米
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像一支炊烟
仍在幼年的烟囱里弯曲。那么多人纪念你
但无人纪念饥饿,稀粥里漂浮的饿殍
无人记得我十八岁那年,把一担稻谷从山脚
挑到山顶,肩膀上绽出的血泡
那两箩筐沉甸甸的谷粒,仍在摁着我
与碗沿豁口上的亲人抱头相认
它们逼迫我记住,一粒米的重量
记住这句话:“如果没有免于
饥饿的权利,则丰收也没有意义”
而我致力于遗忘,母亲肩头更多的血泡
喷雾器里伞状喷出的,施洗的药水
注:
【1】引号内为桑克诗句。
【2】阿马蒂亚•森(Amartya Sen),印度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著有《贫穷与饥饿》。
2021.05.22
短蛇
无人机低低的的嗡鸣、盘旋,惊醒草丛里
一条盘曲的蛇,昂起的小脑袋未及积攒
足够的毒,真理的剂量,偏小,远不足以致幻
扁平三角形让几何学长出分岔的小径
我说的其实不是蛇,而是诗,一种未成年的
偏僻的文体,干旱地貌中的清澈泉涌
蛇的灵巧让它不易于被发现,为了躲避
外在的暴力,它遵从于一种内在的狂暴句法
蛇很长,但它把自己无限缩短,二十二个音节
字词在双行摇篮曲内部轻快地行进
更多时候,它没有作者,“不属于任何人”
如同幼年的地图上,兴都库什山脉神秘的气息
曾带领我认读辽阔而荒凉的无名
它也从未被写下,而是以秘密的吟唱,以节奏
在口与口之间传递,因此无人认领一首诗
无人需要为蓝色罩袍下的幽灵负责
那被说出的禁忌,蛇一般“滑进胸罩里的手”
它在尖叫!以不可思议的“美丽、淫秽、讥诮”
以嘶嘶作响的信子,扑向蒙面的手鼓
滴血的手指让满园玫瑰感到了羞耻
那盲目的击打无意中对应于古老的法则
一种更强劲的反弹:蛇越短,越毒
一种更异端的诗学:不押韵,不允许触摸
* 短蛇(Landay在普什图语中意为“短毒蛇”),阿富汗的一种古老诗体,通常不押韵,双行体,类似于日本的俳句。本诗部分词句引自美国诗人艾丽莎•格里思沃尔德《短蛇诗》一文。
2021.08.20
双减研究
在微信对话框,跟诗人哑石聊天,不谈诗
而是煞有介事,讨论仅存的“纸面空间”
缝隙里的密不透风,斟酌一种疗法的剂量
犹如国学的擦边球,叫板抢开的咖啡馆
献给叛徒的临时绞刑架,在国家图书馆外
矗立,绞索勒紧的喉音淹没于更多
口号和拳头。而清零还是共存?已无人关心
因为除了一种简单的减法,再无猛药可下
知了的合唱团,魔幻混搭清澈童音
那漫长的搅拌,服从于混凝土的蛮力与意志
就像我每天路过的危桥,突然被完全封闭
新开张的戏精研究中心,只提供旧的脸谱
阴影部分的面积,是最后一道加赛题
像儿童剧场上演的梦靥加深日复一日的沮丧
鞭痕画出的赛道,反射暴君般严厉的目光
波浪尺上的锯齿,涌动一个虚幻泳池
而小学生背负的书包,仍然像一个炸药包
催促他奔赴知识的前线,田字格的雷区
布满部首和笔画的残肢。剂量约等于伎俩
偏方堪比偏旁,药柜里的蜈蚣终于可以停止划桨
2021.08.12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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