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李寒自选诗十首
晴朗李寒:诗人,俄语译者。原名李树冬,生于1970年10月,河北省河间人。担任过翻译、报刊编辑、记者多年。获过一些奖,出过几本书。现居石家庄,与妻子经营晴朗文艺书店,自由写作,翻译。
晴朗李寒自选诗十首
时光窃贼
这是无法改变的。我
被命运派遣到世界
——这间辽阔的房子里,
可我不知道
自己承担着什么样的使命。
我,是时光的窃贼。
我窃取了父亲之精,母亲之血,
窃取了他们的泪水,
头发间的黑,血脉中的红,
窃取了他们的絮叨与沉默,
期待与惦念。
我是多么自私——偷偷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只带来一张无厌的嘴巴
和空空的双手。
我窃取空气和阳光,窃取水和粮食,
在不断地窃取中
养大了这一条
170公分高、70公斤重的躯体。
我借助烛火和星光
从书中窃取了象形文字和罗马数字。
从李杜的诗句中,
窃取了盐分和钙质。
从普罗米修斯和西西弗斯那里
窃取了不屈和血性。
我,窃取了
一个少女的初吻,她最紧张的心跳,
窃取了她的晕眩与羞涩。
我窃取了一个少女的心,
她的青春和爱情,
让一纸婚书,确立我们命运与共的关系。
我窃取了她的快乐与痛苦,灼热和迷醉,
我窃取了她的身体,播下
延续生命的种子。
(哦,我的孩子!这小小的窃贼,
你将重复我们的命运——)
我是一个贪婪的窃贼——
在世界这栋硕大的房子里,
一刻不停地窃取着,
并把那些窃取的东西,全部投入
欲望无底的深渊。
而我,什么都不可能给它留下。
直到时间——这更大的窃贼
从我的背后伸出手来,
将我从世界这间大房子里
轻轻地拎出去。
然后迅速地
扫除我残留下的文字和纸片,
擦去我的指纹和足迹,
就仿佛
我,从来就没有来过。
午后预感
哀痛,凄凉——野鸽子的啼叫
把我从秋日的午睡中惊醒,
这一声声,像冰冷的钩子,
将我从迷梦的死海里打捞而起。
这是尘世的哪一天?
这是地球上的哪一处?
这灰暗的窗玻璃上映出的模糊面孔,
又是千万人中的哪一个?
奔窜的阴云,奇怪的光亮,
静止的树木,隐约的雷声——
石门公园阒寂无人。
而室内幽暗,只有电路发出的嗡鸣。
什么要来临?它,究竟是什么,
让一切都噤若寒蝉,
屏住呼吸,按下紧张的心跳?
究竟是什么——这让我们无法预知的事物。
我已感到它冰冷的利爪,腥臊的喘息,
它贪婪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野鸽子把我从沉睡中唤醒了,
而我,又应该叫醒谁?
秋风抓紧老骨头
秋风抓紧老骨头,
逼迫交出内部的火。
秋雨向皮肉里楔钉子,
熄灭暗处唯一的灯盏。
大地敞开缝隙,海浪亮出利齿,
它们急于删除一些姓名。
泥石中有人喊,废墟下有鬼哭,
撒旦又递上来一杯牛奶。
我们流着泪水和口水,
啃噬着自己的孩子。
我们热爱汽球、气泡、焰火,
陶醉于刀尖上的蜜。
像磨道里的驴,蒙蔽了双眼,
我们学会了兜圈子。
他们指出的路是正确的,
只要我们自己不必思考。
到处是隐形的触手,眼睛和耳朵。
无所不在的毒。
我们靠毒药活命,靠谎言立身,
我们为一句真话脸红。
我们压低声音,用眼色行事。
我们白日做梦,睁眼说瞎话。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准说话
不准笑,还有一个不准动。”
笼子里度过了一生,
到死还以为是在天堂。
昙花劫
黑夜劫持了昙花。
美有什么用?
黑夜盯紧了她——
她美给谁看,香给谁闻?
那凌空高悬的秋月,
唤醒了囚笼中
这被青春忘却的美人。
清秋冷寂。万籁失声。
她被黑夜劫持,
除了自己,谁救得了她?
一点点挣脱束缚,
她袒露黄金的花蕊,柔嫩的花柱,
图穷匕首见——
她要用这一柄锋利而短暂的美
刺杀谁?
寻找着黑暗的破绽,
没有谁能阻挡她,
将柔韧的花瓣,一片一片,
缓缓打开,
闪烁着冷艳的寒光,
把黑暗逼退。
她释放了全部的美。
以凌厉的招式,划破夜色,
让污浊者不敢正视,低下
愧疚的头颅。
她有二十一克的灵魂,
是此刻唯一的良心,不染尘埃。
它用怒放的美,
拯救了自己。
她舞动素洁的裙裾,
吐散处子的芬芳,
飘忽,晕眩,迷醉,
令劫持者的屠刀
突然软了下来……
一粒尘埃悬在空中
一粒尘埃悬在空中,那么轻
又那么重的——一粒,
多少年了,悬于我的头顶,
始终落不到实处。
它围绕我,旋转,游弋,
如同一颗忠实的卫星,
沿着自己的轨迹,
在我的身边,孤寂地飞行。
它会不会越积越大?
像滚动的雪球,
吐着丝丝的凉气,闪烁耀眼的银光,
突然劈头盖脸地
砸下来?
这小小的一点,只要我一举手
就可以轻轻地
掸掉的尘埃,我担心
会不会刹那间变为呼啸的子弹,
把我命中?
一粒宿命的尘埃,
安静地悬浮于我的头顶,
我有时称呼它:亲爱的
有时是:该死的
其实,这对它又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过去了,
落与不落,已经无所谓。
我迟早会化作
与它相似的一粒,
相忘于,茫茫的尘世之中。
暴雨之后
——兼怀阿赫玛托娃
天空又筛落了一阵细雨,
像薄情人吝啬的爱。谁也不欠谁的!
阴云漫过了楼群上空,溃不成军,
向西南逃窜而去。而忧伤依旧盘踞头顶。
人们收起了声音,从墙根下匆匆走过。
每根电线杆上,都生出眼睛和耳朵。
阅后即焚——哦,纸上的文字,化作了灰蝶,
所有的痛苦,怨怒与悲愤,只该吞咽进记忆。
一团团的乌云压至窗前,仿佛陌生的黑衣人
会突然破门而入。
打开《安魂曲》,手指犹如触电,又赶紧合上。
树叶停止了喧哗,屏住呼吸。
更多事物,狠命咬住下唇,
不敢吐露一丝真相。
你在我的耳边低声说:“诗人不是人,他
仅仅是灵魂……①
带血的荊冠早已为我们备好”。
2017.06.23雨中,阿娃128周年诞辰日
2017.01.06修改
注释①:引用自本人翻译的阿赫玛托娃诗《诗人不是人……》:诗人不是人,他仅仅是灵魂——/即便他是盲者,如荷马,/或者,他耳聋,像贝多芬——/他依然能看见,能听见,能引领所有人……//
上帝的奶羊
这是位母亲!她被行刑者再一次
带到了广场上。
人群在此处汇集,眼神中满含饥渴。
她的乳房被暴露出来,众目睽睽之下,
饱满的双乳,被那老家伙的手
反复揉搓,挤压……
直到洁白的乳汁喷射出来,直到
注满一只只白色的小桶,
空气中荡漾着新鲜的母亲的清香。
她不年轻了,必定有自己的孩子,
并且不止一个。但是,在黄昏,
她再次被押解到了广场之上。
人们早已等在了这里,这也是些母亲,
她们拿着杯子,瓶子,水壶,
来从另一位母亲身上排队取走奶水。
那老家伙微笑着招揽生意,都是老主顾,
他用接过钱的手,又去挤压乳头,
他们都爱这新鲜的,泛起泡沫的乳汁。
光线暗淡下来,而从她身体中挤出的奶,
还是那样白。她仿佛一座长着四足的奶罐,
鲜奶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出。
这是位母亲,她站在狭小的三轮车上,
站在人群中间,嘴巴蠕动,不是说话,
是在反刍,茫然的视线不知投向哪里……
2015.06.03晨
文字之伤
他们害怕文字,怕一个字的一点
会像子弹
击中他们的心脏。
怕一个字的一横,或者一竖
如锋利的长矛,戳穿他们的面具。
也怕一撇,或者一捺,
如舞动的大刀
强劲的锄头
会砍断刨除他们脚下的根基。
他们怕偏旁
喷出愤怒的烈火,泄下滔天的洪水。
怕部首,
把他们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我听到文字的火焰,夹在
报纸的缝隙中尖叫。
我看到文字的血,
从麦克风里流向大地。
古老的文字,被一把把屠刀
截肢,斩首,
被一层层细密的筛子
挑选,过滤。
美丽的文字,像枯死的蝴蝶,
被制成了标本,
钉死在政客厚重的文件,
和腥臭的嘴里。
啊,这些流传千万年的密码
隐含着不为人知的神谕。
那些让文字扭曲的人,
那些把文字流放,把文字
打入囚牢的人,
文字最终将说出真相,
从他们僵尸的脸上
撕毁粉饰的面具。
2011年1月1日-2日
遣怀
没人住的房子,很快就破败了;
没有灵魂的肉体,也很快会朽烂。
大海鼓荡着肺叶,
把一枚枚漂亮的贝壳吐在沙滩上。
一颗流星划过头顶,他们说,那是
几十亿年前的反光。
岩浆会在冰山下沸腾,一朵茉莉的绽放
竟爆出雷霆般的力量。
最锋利的刀子,握在最爱的人手里,
它总是能准确地刺中心脏。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哀的——
爱国的诗人,在自己深爱的祖国流亡。
哦,阳光之下,供我们行走的日子还多吗?
地球,这粒宇宙间的小小沙尘,
是否终有一天,会无法承载
我们的苦难与哀伤?
2011年1月24-25日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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