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自选诗十首
张正,上世纪70年代生于青海西宁,写诗,写小说,有独立出版诗集《它多么小》短篇小说集《假山海经》印行于世。
张正自选诗十首
卡拉卡拉
在妈妈身边,坐在小板凳上
缝纫机卡拉卡拉的声音月光般撒落
脖子那么细,嘴唇那么薄
秋天就是这样
把我们都变细了
雨水在树坑里变黑
风从中午开始变黄
卡拉卡拉的声音
堆在我的身上
一床多么温暖的被子啊像妈妈的颜色
我就这么细细地坐在缝纫机旁
墙角里新长出来的一株芫荽梅
在下午的风里轻轻摇晃
三个小男人
夜路上遇见三个小男人
坐在路边的栏杆上看我走过去
同时小声说:“让他咽下我的头发,从里面缠住他”
“让他的房子又潮又凉,能听见蜘蛛唱歌”
“给他三只水母顶替那个用旧了的充气娃娃”
“把生锈的铁针塞进他胸口”
“让他站直,笔笔直!”
“要是他想喝水就让他喝洪水!”
“叫他的耳朵又肥又厚像个烧伤病人
然后我们去医院看他,提上一瓶桔子罐头
因为那味道对他来说就是一口黑色的水井!”
我想加快脚步却怎么也加快不了,从后面
三根有力的舌头在我背上舔了一下
疯 子
从前有一个疯子
他吃掉墙根的野草它们在他肚子里小声歌唱
他追逐的女学生在下午的风里狂奔像参加运动会
他住在两面相对的镜子里不需要方向感
他在楼梯昏暗的拐角抚摸那些不肯离开的光线
他跳上一面墙壁好像站在竖起来的水面
有一次他跳进了自家的
印着“北海公园”的年画里不再出来
母亲要给他送饭就得大声喊他
他从远处的亭子里探出头来厉声说:
“你端进来!”
——仿佛解除了头上的一切咒语
感 谢
1
主耶稣我得为这事感谢你
老师早早把我从教室里赶出来
在薄薄的太阳光下眯起眼睛
刀片上的甜味如此荒凉
几乎可以闻到鸽子的心跳
2
主耶稣我得为这事感谢你
妈妈一边吃饭一边骂我和二姐
她用筷子敲在我的头上
面片的汤汁溅入眼中
一扇欢喜的小门突然敞开了
里面住满了紫色的小神仙
3
主耶稣我得为这事感谢你
冬天的早晨把我和妈妈冻成了白铁皮
在长江路的巷道里小跑着
但我被砖角狠狠地摔倒在地
妈妈愤怒地停下来
从我们的薄嘴唇里
几乎吐出了两颗就要迟到的小心脏
4
主耶稣我得为这事感谢你
大大这个疯子在垃圾堆里翻出来一件花衣服
他想使劲把它穿进皮肤里但穿不进去
他要我帮忙找个缝撕开他
那一刻我突然如此欢喜
几乎变成了一块颤动的高粱饴
5
主耶稣我得为这事感谢你
西宁的风总是那么大
妈妈一边骂我一边哭泣一边还要给我们做晚饭
我一抬头看天沙子就吹进了眼睛里
我一低头就看见了鸡兔同笼的算术题
6
主耶稣我得为这事感谢你
你为我们打架创造了鼻子
甜味的鼻血好像一片无名荒野
它敞开着,等我为它起一个欢喜的好名字
7
主耶稣我得为这事感谢你
妈妈一边下面片一边哭泣
眼泪掉进了面片汤里
爸爸吼叫的碎片散落一地
二姐一点一点把它们扫干净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好像我们并不算是人类
淫荡的南山
西宁南山上有一个很浅的山洞
里面住着个小妖怪
下午的一点阳光是它的主食
有一次我们上坟路过那里
它就探出小头来叫我说“你进来坐一会啊?”
我马上像捡到钱一样欣然接受了
它做了一点粉条味道像旧收音机
它唱了一首歌像我妈妈就要出门上班时的眼神
后来西边的阳光照进洞里
照亮了它身上的100个奶头
它用女人般的舌头舔我身上的,那些就要干掉的阳光
让我一下子就射精了
精液撒在晒黄的干土上
那么封闭、松散,像一种没有头脑的眼泪
在土里缩成了一团一团又一团
西宁的战争
从前在西宁发生了一场战争
高楼被炸成了半截
公共汽车变成了三段
街道上布满了弹坑
残垣断壁上挂满了尸体的残骸
建筑外墙的碎玻璃四处散落
使整个西宁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
我们悬浮在半空中
看着那些还没有死去的人
痛苦地站在废墟中
然而在我们的目光里有一种漠然与无情
大概是在刚刚脱离肉身的那一刻获取的
那是一种突然看破红尘的目光
但也不能算是悟道
毕竟送我们上天的只是一颗炸弹而已
这会儿炮火的浓烟还未散去
正在穿过我们的身体升上天空
虽然我已经什么都闻不到了
但这可能是因为我生前就有鼻炎的缘故
在我熟悉的街道上
人们正在自相残杀
他们啃食死人的脸
吸干眼球里的汁液以解渴
(因为供水系统已经瘫痪了)
他们爬上废墟的尖顶高举手机
搜索已经不存在的信号
(这会他们还要打给谁呢?)
他们跪在麒麟河边哀嚎祈求着
好像失去的一切都是不该失去的
只有我们这些已经死掉的人
一边被风吹得飘来飘去
一边琢磨着
也许这一切是我们不可避免的下场?
突然第二波空袭又来了
很快所有人都飘了上来
我们本来想打个招呼问候一声
但实际上彼此分开也就几分钟
过分的热情难免虚假
于是大家只好尴尬地对视着
但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
人们窃窃私语,究竟哪一家的神才是真的
各大宗教的信徒分别聚集
等着自家的神来接走
因为毕竟战争来的突然
可能连神都没准备好要一下子接收这么多人
也许这会天堂里的天使正忙得不可开交
地狱里的小鬼也一样
大家忙着登记造册,安排宿舍
所以这会西宁的半空很像一座车站
去往不同方向的人自觉地聚成一团
只是这次谁都没有行李
也没人像从前一样不停地刷手机
趁着神还没来的空档
我又一次回到了西宁
这个我活了好多年的地方
现在总算是清净了
街道和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
高楼全都安静地站着
平房要更安静,正在阳光下出神
玻璃杯里的水清澈透亮
窗帘正在轻微地摆动
大街上的空汽车里
已经晒出了淡淡的橡胶味儿
盖了一半的楼房完全接受了现在的样子
不再期待更高的未来
花坛里无人修剪的植物自由生长着
只有小虫子趴在上面睡觉
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战争
也没有过喧嚣与吵闹
甚至连西宁这个名字都不曾有过
从来就是空无一人
游古西宁兼怀张若虚
1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
西宁其实早已变成了古代
那些高楼密集的小区
已经写入了缅怀古迹的诗歌
在那些过分夸张的句子里
它们几乎变成了一座座丰碑
开车不远就到了草原
但那是一片虚拟的数字草原
01组成的山脉比真的还要壮观
唯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敢说
每一棵小草就是一片草原
因为它里面确实有无数绿色的01在旋转
遵循着一种比草原本身更为古老的规律
但我不确定怎么赞美它
就好像我们死去的亲人其实以一种更为永恒的形式存在着
活过的生命如同一句由真实的文字构成的谎言
2
仍旧喜欢表达以上主题
说明我们这些虚拟诗人变化不大
实际上比起真实的人类我更加完整
而不是裹挟在相互矛盾的碎片之中
却还在不停地赞美自己古怪的灵魂和那种机器人一般的生活
现在想想,他们何等疯狂
只有一件事情没有改变
那就是对月光无可救药的迷恋
首先是因为太阳依旧刺眼
但更让人难以忘怀的
是那颗老月亮散发出的,古代的光芒
我真想在这里喊一句“啊!”啊
月亮还是那么孤单地
照在小区的遗迹和虚拟的草原上
在巨大的电脑风扇的低鸣之中
这一切仍旧能够显现出人类一意孤行的悲壮
只是没有谁记得
最后一个看着月亮死去的人是谁
也没人知道
月光何年照亮了第一个虚拟的人类
我猜那些鱼……
很多透明的鱼从眼前游过去
我猜那些鱼是我吃掉的鱼的灵魂
它们现在自由了,不必留在水中
这些鱼脸的表情如此平静
好像一个刚刚哭过的人离开以后
留在房间里的气息
每一条鱼的身体里都有一点小声音
轻飘飘但又很宽阔
我猜那是母亲呼唤我的声音
那些鱼吞掉属于我的呼唤
使我永远也不能再听见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游过去
使空气生锈
远处的山变得模糊不清
我猜现在我的妻子在家里
心里正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忧伤
她支起身子望着窗外凌晨的,暗暗的天空
什么也不再期望
祷告辞
耶稣从里面攥紧我的睡眠
多数发生在西宁城区的渺小恶梦
压扁的血管尝尽了西宁的尘土味
无法再下沉得更深
那自由的甜洞,从前舔过的昏黄灯光
突然敞开
在这肉一样的实底
40瓦的灯泡扭动着它的小温度
连词语也认不出的,陌生的缝隙
像还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新嘴唇
抿住了那几个马上就要存在的新词
这些谨慎的小词语
小心地避开监狱的墙角,时间的牙缝
睁开它们的眼睛
露出了那海沙般的欢喜
祷告辞
1
有时我的祷告如此坚硬
要努力忽视红头文件温吞吞的铅灰色
以及在词语的暗角相互怨恨的亲人
定睛于眼球上那一点明亮的尖叫反光
咬碎那些绵羊话语,直接干那些硬词
洪水的心跳!精装修的反面!填写错误的户口本!
没有丝毫历史感的可能性
在我渺小的头脑中
翻出来无比欢喜的肉色大丽花
2
我的祷告如此疲倦
几乎都不想被我说出口
它独自坐在一个毛孔边的小光里
忽然看见我的大大,这个在西宁福利院关了一辈子的疯子
用三指拿起两个干馒头大口吞咽
他使劲咽下它们像女孩的心跳
使我的祷告突然惊醒——为了进入你
始和终的耶稣
我究竟要离开谁?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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