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头自选诗十首
小布头,本名王洁。出生于湖北,居北京。写诗,也写小说。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小说界》《诗刊》《十月》《花城》《作品》《北京文学》《上海诗人》《星星诗刊》《扬子江》《诗潮》《长江文艺》《诗选刊》《鸭绿江》《诗歌月刊》等杂志,并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好诗三百首》《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中国先锋女诗人诗选》等数十种诗歌选本。参加过第四届十月诗会,出版有小说集《看你的翅膀能够飞多远》、长篇传记文学《罗国士传》,主编同仁诗集《五重塔》等。
小布头自选诗十首
○弹簧
弹簧的异禀,高于魔,低于神
它拉伸自己的时候,被拉长的部分
长于身体的数倍
缩短的时候,短于自己
它把门窗反复推开,合上时
还能严丝合缝
而这些,钉子不能
一颗钉子想的是,一直往木纹深处钻
这往往构成钉子一生的局限
而弹簧炫着小蛮腰,它倾向于
开放的暴力
弹簧刀,在一只罐头瓶上施压
梦中人柔软得叶子一样,弹力让他从树上吹落
再被吹回到树上去
失度的弹簧,会因用力过猛
失去亲密的木门,而曾给它带来光线和喜悦的
窗子,迟早脱轨、坠落
离开又返回的季节,走着弹簧的
螃蟹脚
闭合又开启的事物,露出弹簧的
蛇信子
人的嘴,长出獠牙和簧舌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谎言被描述成一张圆柱型的脸
使之看起来,浑圆得像真理
○老年痴呆症
她谁也不认得了
我喊她妈,她喊我母亲
她怎么能忘记呢
曾经的欢爱,心跳,日渐孤僻的丈夫
黯然神伤的儿女,日复一日的
米缸、鸡笼和满地琐碎
她的身体里,安装了
一个特殊阀门,清除暗物质
只保留一颗露珠的距离
隔着她和我,以及这个清凉尘世
她变小。躲在黑夜和白天的交界
小到正好够得到
神龛前领取圣餐的年纪
在接近天堂的地方,母亲
正以穿越的方式,返回俗世,或者
借一种叫“老年痴呆”的疾病
回到我们中间,让我们领受恩典
把母亲当成女儿,重新爱一回
○剪刀记
剪刀在抽屉、柜子、笔筒
“居家的主妇,将学习规避利器”
一生追求对称美学
如果一方失去另一方,一把剪刀
会彻夜哭泣
我看见停歇在电线上的燕子
收敛它优雅的尾部 ,咔嚓——
两块天蓝的布匹,粘合成完整的苍穹
啊,剪刀如此神奇
一把剪刀,往往痴迷于裂帛之声
埋伏在十字路口
等来比干的心,永世被锁的喉咙
等来忧愤的书生,喝农药不死的农妇
——咔嚓,咔嚓
剪刀迟早要生锈的
生锈的刀口向时间弯曲,并成为记忆
现在,一把剪刀深埋雪中
回想它为工具的一生,它常常以为自己
是一把明晃晃的冰斧
○收集雨水的塔
雨刮器发出钝器之声
刚刚分别的母亲,忽然出现在后视镜里
她小跑,挥臂,张嘴叮嘱什么
我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对我将去的地方
充满过多的忧虑
我没停,也没喊
朝她比划,挥手。看她脚步终于缓慢下来,缓慢下来
雨水堆砌成积雨塔
她依着惯性向前斜倾的身子
构成支塔之力
轮胎碾着泥泞
命我向前,或者向右,向左
消失的塔身,常常在夜空凝成一道闪电的白刃
终于我大喊一声母亲
大雨如削如注
中年以后,生命开始转塔
倒走的人,枕着南方高速公路
先是一瓣羽毛、其次是肺叶、心室、肝肾和脾胃
接着一件一件,手脚连着骨肉,飞向收集雨水的塔顶
母亲在塔尖晾一竿的布匹
我一身的草叶领受滴水的恩惠
○最情诗
你总能找到我,借助那些
与我邂逅的人。他们和你
从不相识,却受命你的旨意
你是片状的,有时半张脸,一个侧影
你是自足的,心跳滑入寂静,声线照耀耳蜗
你是可辨的,桉树加烟草的气息
这近乎稔熟的、来自前世的事物
闪电啊,片羽啊!凝视即诀别
瞬间即永恒
我用一生拼凑你
这甜蜜的劳役
“这是查理。”“这是罗伯特。”他们介绍你
对我说出的
永远是别人的名字
○ 逝去的亲人略小于神灵
——致一位失去父亲的友人
逝去的亲人
与我们平分着昼夜,光影
我们围桌而食
多盛的一碗,放在空出的席位
饭后,母亲还会把一杯开水,放置在
水缸下的阴影部分
仿佛我们的父亲爱上了阴影
并成为阴影的一部分
搪瓷杯和白瓷碗,用出汗的方式
回应母亲细心擦拭的双手,母亲宣布
“你们的父亲,他来过了。”
我常呆在水缸的阴影处
幻想与父亲高大的身影相遇,并随他远行
我们一言不发,相互也不看一眼
形同所有沉默赶路的父子
一阵风起。或者,下垂的柳条
在无风的夜晚,吐出一瓣新翠
我能在风中、翠绿中、空寂中,看见
父亲站在神灵的旁边,略小于神灵
○槐花能忍多久
槐花要开了,槐树忍着。从初夏开始
可是现在过了小暑,槐米星星点点的愿望
痒痒的,像皮肤上的风团
身体里的飞鸟、蝴蝶
身体里的舍利、菩提
槐花要开了。它的根、茎、杆,羽状复叶
有了炼金术士的激情
风,即将抵达寂静的风暴中心
雨,就要熬制出包浆里刮骨的药性
“从木,鬼声”的国槐,就要亮出
一个词根的气血和精神
在烟袋街胡同,花萼哗然炸开。一树的叶子
轻咬嘴唇。过了三味书屋,它快忍不住了
想借一个书生的脚步,追赶前方,那个远逝的背影
到了东厂胡同,它听见地层传来手掌撩起水波的声音
雪粒滚过铡刀的声音。它终于忍不住了
槐花取下头颅,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弧度
表演柔韧术的少女
在舞台上倒立,屈体,如数字9。足尖上的玫瑰
插进 低于身体数倍的 高脚杯里
我想起一个雪夜
大地的杯钵,盛满冰激凌,父亲的自行车前杠
驮着还小的我。我们喊着冲啊,飞下斜坡
自行车腾空,我们的身体腾空
我毫发无损,父亲环抱我的四肢
石膏绷带,缠着一位会呼吸的雪人
多年以后我还在慢镜头里追忆
大地又不是蹦蹦床
何以把我们弹出那么高?父亲又不会柔韧术
何以能够折叠身体,搭建苍穹?
直到我成为母亲,某一天面对楼梯,黄昏
和我的身体一起倾斜
我的大脑、腰身、手足,合作得天衣无缝
每一截肢体弯曲,都守护着肚子里的孩子,都构成
身体几何学无法完成的
爱的弧度
○彗星出现的一夜
在此刻,每一秒钟,就有五个婴儿
呱呱落地,他们凭本能摸索乳头、吮吸
良善而懵懂,像驯鹿、天鹅、新笋和朝露
是的,他们不曾被彗星照耀过
在遥远的时代,弗洛伊斯在传教
孔子在劝学,纳粹在杀人,帝国未停战火
是的,那是彗星拖着长尾
在众生的头顶划过
啊,又一个甲子年,彗星的光
穿透地球的表层,像父亲抚摸我的头颅
这一夜,众星黯淡,江河逆流
我在夜空,见到不止一个我
一个,身心澄明,满怀悲悯
一个,起了杀心,去杀另一个
一个我,像被做了额叶切除术,非我,是我
仿佛在我以外的空间里
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平行空间存在
彗星出现的一夜,我的阳面、阴面
和灰色剖面,就会狭路相逢,相互对决指认
○死亡是不应该被打扰的,唯有写一首诗来铭记
电影里的女兵,正静静地
走向黎明,走向死亡
她们多么美哦,大眼睛的少女热妮亚
身材诱人的丽达小妈妈
森林里水草漂浮于池塘
魔鬼潜藏水底,仙女正脱去身上最后的抹胸
在湖底,她们娇美的四肢如春天的树枝
幡然醒来
死亡是不应该被打扰的
在夜场回家的路上,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
为此,父亲会放慢脚步
轻轻地,背着我绕过回城小路的小坟岗
那里沉睡着黄皮肤的张小红、李卫兵、陈云霞
她们在一场集体流血事件中倒下
她们不是战神,却穿着一身裹住少女轮廓的
肥大戎装
而冬夜繁星像灰烬里的灰烬
堆砌战栗的静物
寂静,孤立而庞大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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