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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布头自选诗十首

今日好诗

2021-12-30 08:52:14



小布头,本名王洁。出生于湖北,居北京。写诗,也写小说。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小说界》《诗刊》《十月》《花城》《作品》《北京文学》《上海诗人》《星星诗刊》《扬子江》《诗潮》《长江文艺》《诗选刊》《鸭绿江》《诗歌月刊》等杂志,并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好诗三百首》《1991年以来的中国诗歌》《中国先锋女诗人诗选》等数十种诗歌选本。参加过第四届十月诗会,出版有小说集《看你的翅膀能够飞多远》、长篇传记文学《罗国士传》,主编同仁诗集《五重塔》等。





小布头自选诗十首



○弹簧

 

弹簧的异禀,高于魔,低于神

它拉伸自己的时候,被拉长的部分

长于身体的数倍

缩短的时候,短于自己

 

它把门窗反复推开,合上时

还能严丝合缝

而这些,钉子不能

 

一颗钉子想的是,一直往木纹深处钻

这往往构成钉子一生的局限

而弹簧炫着小蛮腰,它倾向于

开放的暴力

 

弹簧刀,在一只罐头瓶上施压

梦中人柔软得叶子一样,弹力让他从树上吹落

再被吹回到树上去

 

失度的弹簧,会因用力过猛

失去亲密的木门,而曾给它带来光线和喜悦的

窗子,迟早脱轨、坠落

 

离开又返回的季节,走着弹簧的

螃蟹脚

闭合又开启的事物,露出弹簧的

蛇信子

 

人的嘴,长出獠牙和簧舌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谎言被描述成一张圆柱型的脸

使之看起来,浑圆得像真理

 


○老年痴呆症

 

她谁也不认得了

我喊她妈,她喊我母亲

 

她怎么能忘记呢

曾经的欢爱,心跳,日渐孤僻的丈夫

黯然神伤的儿女,日复一日的

米缸、鸡笼和满地琐碎

 

她的身体里,安装了

一个特殊阀门,清除暗物质

只保留一颗露珠的距离

隔着她和我,以及这个清凉尘世

 

她变小。躲在黑夜和白天的交界

小到正好够得到

神龛前领取圣餐的年纪

 

在接近天堂的地方,母亲

正以穿越的方式,返回俗世,或者

借一种叫“老年痴呆”的疾病

回到我们中间,让我们领受恩典

把母亲当成女儿,重新爱一回


 

 ○剪刀记


剪刀在抽屉、柜子、笔筒

“居家的主妇,将学习规避利器”


一生追求对称美学

如果一方失去另一方,一把剪刀

会彻夜哭泣


我看见停歇在电线上的燕子

收敛它优雅的尾部 ,咔嚓——

两块天蓝的布匹,粘合成完整的苍穹

啊,剪刀如此神奇


一把剪刀,往往痴迷于裂帛之声

埋伏在十字路口

等来比干的心,永世被锁的喉咙

等来忧愤的书生,喝农药不死的农妇

——咔嚓,咔嚓


剪刀迟早要生锈的

生锈的刀口向时间弯曲,并成为记忆


现在,一把剪刀深埋雪中

回想它为工具的一生,它常常以为自己

是一把明晃晃的冰斧



○收集雨水的塔

 

雨刮器发出钝器之声

刚刚分别的母亲,忽然出现在后视镜里

 

她小跑,挥臂,张嘴叮嘱什么

我不用猜也知道,那是对我将去的地方

充满过多的忧虑

 

我没停,也没喊

朝她比划,挥手。看她脚步终于缓慢下来,缓慢下来

雨水堆砌成积雨塔

她依着惯性向前斜倾的身子

构成支塔之力

 

轮胎碾着泥泞

命我向前,或者向右,向左

消失的塔身,常常在夜空凝成一道闪电的白刃

终于我大喊一声母亲

大雨如削如注

 

中年以后,生命开始转塔

倒走的人,枕着南方高速公路

先是一瓣羽毛、其次是肺叶、心室、肝肾和脾胃

接着一件一件,手脚连着骨肉,飞向收集雨水的塔顶

 

母亲在塔尖晾一竿的布匹

我一身的草叶领受滴水的恩惠

 


○最情诗


你总能找到我,借助那些

与我邂逅的人。他们和你

从不相识,却受命你的旨意


你是片状的,有时半张脸,一个侧影

你是自足的,心跳滑入寂静,声线照耀耳蜗

你是可辨的,桉树加烟草的气息

这近乎稔熟的、来自前世的事物

闪电啊,片羽啊!凝视即诀别

瞬间即永恒


我用一生拼凑你

这甜蜜的劳役

“这是查理。”“这是罗伯特。”他们介绍你

对我说出的

永远是别人的名字



○ 逝去的亲人略小于神灵

            ——致一位失去父亲的友人


逝去的亲人

与我们平分着昼夜,光影


我们围桌而食

多盛的一碗,放在空出的席位


饭后,母亲还会把一杯开水,放置在

水缸下的阴影部分


仿佛我们的父亲爱上了阴影

并成为阴影的一部分


搪瓷杯和白瓷碗,用出汗的方式

回应母亲细心擦拭的双手,母亲宣布

“你们的父亲,他来过了。”


我常呆在水缸的阴影处

幻想与父亲高大的身影相遇,并随他远行


我们一言不发,相互也不看一眼

形同所有沉默赶路的父子


一阵风起。或者,下垂的柳条

在无风的夜晚,吐出一瓣新翠


我能在风中、翠绿中、空寂中,看见

父亲站在神灵的旁边,略小于神灵



○槐花能忍多久


槐花要开了,槐树忍着。从初夏开始

可是现在过了小暑,槐米星星点点的愿望

痒痒的,像皮肤上的风团


身体里的飞鸟、蝴蝶

身体里的舍利、菩提


槐花要开了。它的根、茎、杆,羽状复叶

有了炼金术士的激情


风,即将抵达寂静的风暴中心

雨,就要熬制出包浆里刮骨的药性

“从木,鬼声”的国槐,就要亮出

一个词根的气血和精神


在烟袋街胡同,花萼哗然炸开。一树的叶子

轻咬嘴唇。过了三味书屋,它快忍不住了

想借一个书生的脚步,追赶前方,那个远逝的背影


到了东厂胡同,它听见地层传来手掌撩起水波的声音

雪粒滚过铡刀的声音。它终于忍不住了

槐花取下头颅,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弧度


表演柔韧术的少女

在舞台上倒立,屈体,如数字9。足尖上的玫瑰

插进  低于身体数倍的   高脚杯里


我想起一个雪夜

大地的杯钵,盛满冰激凌,父亲的自行车前杠

驮着还小的我。我们喊着冲啊,飞下斜坡


自行车腾空,我们的身体腾空

我毫发无损,父亲环抱我的四肢

石膏绷带,缠着一位会呼吸的雪人


多年以后我还在慢镜头里追忆

大地又不是蹦蹦床

何以把我们弹出那么高?父亲又不会柔韧术

何以能够折叠身体,搭建苍穹?


直到我成为母亲,某一天面对楼梯,黄昏

和我的身体一起倾斜

我的大脑、腰身、手足,合作得天衣无缝


每一截肢体弯曲,都守护着肚子里的孩子,都构成

身体几何学无法完成的

爱的弧度



○彗星出现的一夜


在此刻,每一秒钟,就有五个婴儿

呱呱落地,他们凭本能摸索乳头、吮吸

良善而懵懂,像驯鹿、天鹅、新笋和朝露

是的,他们不曾被彗星照耀过


在遥远的时代,弗洛伊斯在传教

孔子在劝学,纳粹在杀人,帝国未停战火

是的,那是彗星拖着长尾

在众生的头顶划过


啊,又一个甲子年,彗星的光

穿透地球的表层,像父亲抚摸我的头颅

这一夜,众星黯淡,江河逆流

我在夜空,见到不止一个我


一个,身心澄明,满怀悲悯

一个,起了杀心,去杀另一个

一个我,像被做了额叶切除术,非我,是我


仿佛在我以外的空间里

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平行空间存在

彗星出现的一夜,我的阳面、阴面

和灰色剖面,就会狭路相逢,相互对决指认



○死亡是不应该被打扰的,唯有写一首诗来铭记


电影里的女兵,正静静地

走向黎明,走向死亡


她们多么美哦,大眼睛的少女热妮亚

身材诱人的丽达小妈妈


森林里水草漂浮于池塘

魔鬼潜藏水底,仙女正脱去身上最后的抹胸

在湖底,她们娇美的四肢如春天的树枝

幡然醒来


死亡是不应该被打扰的

在夜场回家的路上,我骑在父亲的肩膀上

为此,父亲会放慢脚步

轻轻地,背着我绕过回城小路的小坟岗


那里沉睡着黄皮肤的张小红、李卫兵、陈云霞

她们在一场集体流血事件中倒下

她们不是战神,却穿着一身裹住少女轮廓的

肥大戎装


而冬夜繁星像灰烬里的灰烬

堆砌战栗的静物

寂静,孤立而庞大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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