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斯自选诗十首
牧斯,原名花海波,1971年生,江西袁州人,著有诗集《作品中的人》《泊可诗》。
牧斯自选诗十首
泊可诗
我发现我能单独抚育一个小孩,
以我现有的爱心;
我发现大伙的良心,
恰似山中密集的植物学。
一根野藤,成精,
现身时成一婀娜少女;
满地的落叶,被孔子的几句话吹起、镂色,
泛出俗世的宪政理论。
洞穴是模糊的,
寺庙是不可住人的,
仿佛每人饲一小兽,
有人饲梅花,这不得而知。
峰回可探讨,
渔樵可为父!
天方日不待,半夜我狂人。
半夜,我就是你们。
我已经有六个月身孕?
我可以让一个小树长起来,
在我半月形的腹中。
还可让你们也想一想。
注∶泊可诗,拟牌名。
山口道长
没有事,
就到附近看看别人的墓碑,
很多人的墓碑,占满青山。
就象课堂上快速举手的孩子,
再也没给,放下去的机会。
每个人都在上面说了一句话。
(有的只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偏好在这话语中穿行,
我喜爱这上面的草。
(有点诙谐,它过于诙谐)
每到夕光西下,
就有一个人要与我说话。
我得过去,我得过去。
多年来,
也差不多成了我的习惯。
这个人,诗人,
写下艾略特般的诗篇,
出版《多重逻辑》、《正诗》,
他死后的每一粒泥土,
每一项与他有关的事,都通了灵性。
我时常听见有人转身的声音,
放眼望去,两棵树却成了遮蔽。
我听惯了人们荒凉的歌,
他们有的表现在一股小旋风,
有的表现在一个幽静的洞穴。
差不多,他们没有死。
我,是个倾听者,
也是个残忍的人。因为,
我已经把他们编号——
一有机会,就揪他们出来喝酒。
注∶山口道长,术士,守陵人。
拟桃诗
雨大,路泞,去接父亲
来饮酒。
河水白了一块黄一块,
溢满还没有翻动的大水田。
首日开好的白桃花,
现在行人一样在擦脸。
父亲,居山而不离,
看见儿孙兴旺
但偏远。每带种子去山间,
未入仙境不曾种牡丹,
遇见熟人问我做什么,
我说去接父亲来饮酒。
上山,父不在,
墙上蓑衣,日渐衰——
院中柳树如神斧,
劈开大雨开小桌,
我问山中土地神,
他说已去儿家去饮酒。
已到儿家去饮酒?
辗转路上不思量,
已有香椿上新绿,
已有泥泞酿美酒,
村边熟人问起来,
已接父亲来饮酒。
再记德叔
清晨的杉针锐利而坚挺,
徐徐将夏布一样的风儿划破;
这座山上葬着他的三个儿女,
不见得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带甜味的泥,泥鳅一样嫩滑。
仿佛养儿女,是种有趣的体力活,
(且是不怎么灵光却有期待的儿女)
养到一定年纪,然后将他们埋掉,
每一个都养到如花的年龄,男的
养到如虎的年岁,最后也将他们埋了。
又不经历深仇大恨,又无深重灾难,
就像是大山需要你贡献,过几年,
又点到你家了,你不能违抗——
“如果要茶树叶,每年都可送回几担,
如果是要日月,你愿意睡在那里不出来”
他将自己的儿女像下红薯一样,
下到地里;后边棵杂树下还有他的夫人。
坟像装饰品,不代表死者活的意义,
山中的树我猜也不是想吸取养料,
虽然它们那么肃静,那么壮实……
这一天,他又把自己的小儿子拎来,
白白的棺木像一只弯弯的土佝虫,
一些泥土被侥幸翻出来,新鲜得吓人。
他倒洁清了,孤自一人,像得道高人,
世间,哪怕至情儿女,均为身外之聘!
父意散
父母吵架,
多半缘于道德理想的分歧。
那么小的一件事总会扯出仁爱、好恶甚至品性。
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和美、楷模的一面。
几十年了还没有分清良善、世俗与昨天。
昨天他们又扭在一起,两个七十的人,
应该白发苍苍,有所见,
其状也该是一道风景。
他们为修一条小路争执不休。
父意散,有老庄的超然。
母亲觉得活着就要生生不息,
决意新修一条小路到自己的家,
这要掘大量的土方、小灌木,
需要反向意见父亲的贯彻。
父亲觉得这太张扬,人老力衰,
不闲适,太率性。几十年
父母为其他或类似的事争执,
没有高下,也说服不了谁,
时而扯出冲动的话语,还引申。
斫楠木
这几天父亲总催我
上山斫木。
斫那种巨大阔叶的楠木。
话中有话似的,他看着我,
清瘦中有一份往昔的强健。
他叮嘱我要斫社住下的那棵,
王塘布的可以做棺材顶儿。
风华绰约山林中波涛阵阵,
尽是我和我父亲的影子。
有些是经过父亲拔擢才长大的。
有些树心安理得,看见我来
不认为是把它们斫下,
而是将它们的老朋友邀在一起。
在山冈上吃一只甜瓜
在老家,
读R。S托马斯的诗,
发现沟壑的呈现可以是另一种方法。
可以精微地靠拢,微毫到杂草的葱茏。
你走过去,必定有一枚同你打招呼。
你是那样的快活,在山冈上吃一只甜瓜。
看着刚刚忙完的水田,还有一人
在那里除草。他的双手,插入泥浆
——就像做爱,如同你之前的感受。
并不是
他们放哀乐
在山川里走。
引得一排排杉树竖起了针刺。
坡上的黄泥巴盘算着,
这一回是否轮到自己?
才开的大桐花,赶紧谢。
路边的毛竹,知道了,要被斫了,
从小悲观不积极的小灌木,愁眉不展,
大伙儿都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预判可能的方案——
但这一次,并不是。
是德叔和会财,在山川里
播放这音乐。
替父亲写的一首诗
很想——替父亲写一首诗,从父亲的角度,
他每天坐在十甘庵的小凳子上,八十多岁。
没有朋友,也不会走路。脑子里想些什么呢?
以此为中心,周边都是他熟悉的山、树木,
数公里内的田和土,都是种过的;脑子里
会想这里的山麓和溪渠的名字吗?附近村子里
同他有过关联的人……爱恨,情仇,欢娱;
那些过去发生的事,该如何评价?此生
不多了。是不想活了还是想再活一遍?
有遗憾吗?有未完成的事吗?作为一个
未有巨大欢乐的人,未达光明之旅的人,
他砌的石塍,他挖的水塘,他开垦的地,
他会想到他的童年吗?他的母亲,他的祖母;
那棵被他砍掉我从未见过的树,它枝繁的样子。
这些淹没在记忆的烟尘里,就像给大蒜播土。
他是个猎手,会想起猎物留给他的眼神吗?
他痛苦过许多次,想起过反抗吗?那点燃
又熄灭的反抗是因何理由?他很有责任——
自小,照顾姐弟,牺牲一切而无结果,奋斗了
而无荣誉。这些稻花、南瓜花、苜蓿花,
后代无数辈它们还这么开,那曾忠于他的
狗、牛、鸡的后代,它们还是这么和善——
这些恼人的马鞭草、青荆,还长到屋边来,
这些蚂蚁、黄蜂,还想钻墙缝;没兴趣玩了。
仍是这几间老屋,泥土,要走的真走了,
想来的不多;还有一直欺负他的山鬼,
嗷嗷待哺的山鬼,年轻时就折磨他的山鬼,
仍然没有老。愤怒又回来了,他们和好了吗?
父亲每天就这么几十步,从老屋到新屋,
清癯的头上发儿稀少,皮肤松弛,眼神昏聩
迷离似什么也未想起,失控的口水任自直流。
母亲
出去干活的母亲,
每次都是满满的一大捆柴捡回来。
或者一大担油茶籽、一大担谷子挑回来。
但这一次没有,
她捧着一大把雏菊和满天星回来了。
房子里也铺满了月季和牡丹,
节日一般盛大。
记得她种地从来不种除庄稼以外的东西,
记得她从来都是锄掉除庄稼以外的东西。
以前非常不理解,母亲为何要锄掉紫茉莉的嗽叭花儿,
为何要锄掉洋淫子、苦菜、当归和矢车菊……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读起书来了。
年近八十,她在树荫下
读《尚书》,
如同她当年来到十甘庵的样子。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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