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书恺自选诗十首
黄书恺,生于1965年,山东宁津人,现居德州。机械工程师,业余从事文学创作。诗、中短篇小说、文艺评论,散见国内各报刊与网络。有小说曾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有小说被《株洲晚报》等报刊连载,文艺评论曾获得《诗探索》“发现奖”。至今尚未有作品结集出版。
黄书恺自选诗十首
《到那时》
到那时,我会说一些大词
比如天空,比如大地,比如人类
我力争说得和缓
把词与词之间的时光抻长
你静静地攥着我的手
我们的张望绳子一样绞在一起
我说,我原谅了这个世界
你知道,到那时,这些大词
即轻盈,又笨重
我一生的梦想就是它们的羽毛
我一生的鸡零狗碎坠在双爪上
我愧对了这些词,愧对了你的爱
到那时,我要用比喻说话
我说天空,你要想一只鸟
说大地,是想说一张产床
假如我真的提到了人类
请宽恕,我是想说弱肉强食也是自然法则
刀会死亡,石缝里的草一定想过掀翻大山
最后,你始终不提恐惧这个词,我也不说
你说休息吧,宝贝。而我说,宝贝,我会一直等你
《我也曾滔滔不绝》
我也曾滔滔不绝,
对鲜花、对星空,
对大地上爬动的蚂蚁,
它们睁着惊愕而澄澈的眼睛,看着我。
而如今,我开始学习缄默,
学习凝视,试着理解一切,
我在心里祈祷、祝福。
我惊讶自己曾拥有那么多知识,
与河流谈论鱼和大海,
与草木争辩时光,
也曾与自己拔河。
现在,我累了,
坐在一截枯木墩上,
双手捂着脸,
想晨夕里飞过的鸟。
翻开你烙印在我心里的微笑——
我说,我爱你……
《时光》
那间房子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离开时,我竟忘了带走你凝视的眼神。
昨夜,在一个地摊,
有一张脸仿佛就是你。
你还是悄悄地凝视,
穿过啤酒的泡沫,
穿过烧烤的蓝烟。
我贪婪地盯着你的侧影……
最后,在那个房间门口,
我说慢点。你回回头
好像说了什么,可我没有听见……
《2015年七夕,给儿子的短信》
一
孩子,为了你,
我与你母亲相遇,与她相爱,
与她在一座陌生的山林里采摘花果,
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二
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在黑夜的寂静中,
与她一起砸碎一块块发光的石头,缝补深渊似的夜空。
点亮火把,——为你,哦,我的孩子——
清扫出一条发光的道路。
三
在每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她跪着,
用心浇灌梦中的花朵。她脸上的汗水间杂着泪水,
这一瞬一瞬煎熬的美的时辰,这被她的双手
揉捻成快乐尘灰的时辰,我与她相爱!
四
我与她相爱,为了你,我的孩子——
这创造的大神秘!这无中生有的奇迹!
孩子,你用你的双手把我们拴在一起,
悬崖之上,你把虚无喊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给妻子的赞美诗》
这简直是一种罪过,娶她十六年来,我第一次
想要为在一个床上睡觉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女人
写一首诗,写一首赞美的诗。我突然觉得我的女人陌生
我对自己的冷漠恼火。我写你是一个圣女
来到世上征服我拯救我.你用你的身体
你用你一次次的沉默与我周旋,你面对我的呼噜失眠
你面对我哇哇的吐酒给我捶背,
你面对我自得其乐的吟诗作赋洗耳恭听
你是我最忠实的读者,你静静地忍受着这一切
我要给你写一首赞美诗,我说你是我的耳朵
我说你是我的归宿,你是我坚持活下来的一块泥土
你绝不是一枝玫瑰,也不是一块岩石
你是我喜欢喝的稀饭喜欢吃的萝卜条
我就是这么武断:我们命理相依我们相互赞赏
《书名游戏》
假如能用一堆书名
编写一首诗,我的第一句必须是
《逃离奥斯维辛》!
之后,我必须穿越《荒原》,
才可能抵达《最明净的地区》。
我无法绕开恶棍《佩德罗•巴拉莫》,
只好与他再进行一次《酒吧长谈》。
《总统先生》,酒吧服务员插话说,《我们分到了土地》,
可是,你看看《教母坡》,
你再看看《马楚比楚高峰》,
让我们怎么能种出《玉米人》?
是的,《加布里埃拉》,请跟我一起走吧,
逃离这《广漠的世界》,
穿过《幽魂岛》和《边陲鬼屋》,
一路上,我们只能住简陋的《加州旅馆》连锁店,
其间,我们会遇到《珍妮姑娘》,
她嚼着《愤怒的葡萄》。
会遇到《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我们与他谈谈《东方红》和《国际歌》。
上校会再一次讲他老掉牙的故事:
我来自遥远的《亡灵书》和《诗经》年代,
曾经在《福尔赛世家》住过一小段时间,
还与《布登勃洛克一家》结下了伟大的友谊,
在他们家里,我反复做《红楼梦》,
梦见两本书:《理想国》和《西本论》,
我读过《静静的顿河》《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它们无法相提并论。
而今,我只好蜗居在这《喧哗与骚动》小镇上,
等《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最终判决……
上校先生,到那时,我会对上校说,一切都会来的,
让我们一起经历《地狱一季》,
穿过数不尽的《严酷地带》,穿过《百年孤独》,
去寻找《天堂的证据》,
最终回到内心的《故园》,
这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炼狱》
我们必须接受时间的最后《审判》……
《孩子与造物主关于明天的对话》
造物主说,孩子,
今天没做好,没事,不用怕,
我再送你一个更好的明天。
后天也美好!孩子说。
也给你!宝贝儿,直至你做好了手工。
你也给死亡明天吗?
给!我给!造物主略微沉思了下,
孩子,灰烬之下的嫩草芽,
不就是亡者的明天?
野火烧不尽……造物主念道。
春风吹又生!孩子咯咯笑起来。
你给大灰狼明天吗?
给穿黑袍吓唬小孩儿的巫婆吗?
给喜欢穿新衣的皇帝吗?
给莱市场宰鸡宰鱼的刀子吗?
给电视里向人开火的枪炮吗?
给不让说另一个答案的老师吗?
……
孩子抓住造物主战栗的手,摇晃……
《读<史记>、<吴越春秋>》
一对老夫妇,
男的叫勾践,女人是褒姒。
他们生了很多孩子,
长大一个,就离开一个,
去当大大小小的国王,
在一个叫九州的地方杀伐攻略。
国境线一直犬牙交错,
像一条条蠕动的毒蛇。
国土变大的儿子,把胜利的消息,
以微信语音的方式传回来。
这对老夫妇,就默默地对视一天,
直至夜幕降临,大风吹咧窗户纸。
得了抑郁症的雨夹雪,
一直错乱着这个家庭的四季。
总是勾践先开口:孩子们都长大了。
我们还是不敢老啊。褒姒每次只应这一句。
但是,这对老夫妇,
始终不敢打听,
丢了国土的孩子的近况。
《支持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之观点》
一个小男孩,
右手抓着自己的生殖器睡觉,
他梦见自己一泡尿,
淹了四处觅食的蚂蚁。
后来,他读《三国演义》,
发现曹操水淹下邳活捉了关羽,
关羽水淹七军,又活捉了曹操的大将于禁、庞德。
黄河一次次暴怒,
所掠之地,把人和动植物埋进黄沙里,
肥沃着它冲积的大地。
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
双手交替着抚摸自己的生殖器睡觉。
无数陌生女子排着队,
与他交媾,她们变换着各种姿势,
发出深夜里猫一样的惨叫。
从梦里出来,他拿起《金瓶梅》《肉蒲团》,
他联想到《史记》里“世家”的几个细节:
踩大脚印、吞鸟蛋、战蟒蛇、梦与神遇……
他得出结论:开国帝王大多是私生子,
孔夫子聪慧,因为他是野合的产物。
哦,嬴政身份很明确,他是吕不韦的儿子。
一个暴君,也是史书里的英明帝王,
攥着自己的生殖器睡觉。
他梦见一条活的权杖,像极了蚰蜒,
在暴风雪的群山里蠕动,
他双手死死地抓住它的尾巴,
虎口在流血,腕上的青筋蹦出来,
缠绕着权杖,慢慢长出叶子——
一棵巨树的阴影黑暗了辽阔江山。
在一座新发现的春秋大墓里,
一具骷髅粉化了它生前的事业。
生殖器那里是个黑洞,
双臂慵懒地堆在骨架两边,
与一具普通人的骷髅,毫无二致。
嘴巴也是黑洞,眼睛也是黑洞。
考古人员正在根据随葬品的品级,
对这具骷髅做身份鉴定,
编纂一部考古学报告,
推翻,或注解,一个历史的断代问题。
《一只小鹿,姓鹿,名斑碧,字自由》
一
在德州,一座新建动物园,
与世界上那些古老动物园并驾齐驱——
大熊猫仍是镇馆宝物。
23只老虎——有白虎、孟加拉虎、东北虎,
没见华南虎,它成了一种传说——
圈在虎舍里,梦它们基因中曾经的森林。
冷血动物在哪都单独一个展馆,正值冬眠,
都趴着,若一个个死的标本。
珍禽都有自己的单间,都有自己的号牌,
这多像大饭店里的包房,
小姐们正在期待客人莅临。
有一些鸟——叫上名字的只有
鸳鸯、黑天鹅、白天鹅——在一片嬉戏的池塘。
我以为它们喜欢让人类摆拍,
其实这些鸟被修剪了飞翔的翅膀。
这多像北京、上海、济南的动物园,
这多像牛约、东京、巴黎的动物园,
把自由的翅膀折断,把狮虎的吼声暗哑,
让人类随意检视、品头论足——
我们的恐惧是虚伪的,惊喜也是空洞的。
二
没有“猛虎细嗅花朵”。
没有狐狸幻化成绝色诱惑。
进京赶考的寒士,夜拥棉被,
节能灯泡毫无血色的光晕魔法了《聊斋》。
他兀自踱进蒲松龄的小说里,
意淫一场本该理所当然的邂逅。
这不能全部归罪于冬天,归罪于
老虎二十万元人民币的年薪。
我们巧遇了日新月异的好时代,
我们都是动物,用极其隐晦的语言,
做跨界交流,然后各自提着沉重的篮子,
回到梦想房舍,细数流年。
三
很多动物早已习惯放弃自由——
牛、马和骡子,就像造物役使万类,
我们也役使牲口,最后变成食物。
濒危物种有福了,拒绝放弃自由的物种有福了,
我们为它们造一座监狱——动物园。
把它们从山林水泽,从天空和地底,
——捉拿归案!我们扮演探监的亲朋好友。
在德州城南,一座新建的动物园里,
在移植的树木上,一群群麻雀,
变成冬日的树叶,我们无心搅扰,
它们也会呼一声,模拟着风吹落叶。
一只喜鹊,一只健硕的喜鹊,
在新铺的草皮上散步,短促的尖喙
于草丛里啄食并不存在的草籽。
我们走近,它象征性笨拙地跳几下,
大尾巴拍打着草尖。谁扔了一块石子,
它奔力的飞翔,就是箭矢射向蓝天。
哦!这自由的麻雀和喜鹊!
四
“有一头小梅花鹿,叫班比,”动物园党馆长说,
“它是自由的,它总是冲出围栏,在公园里
自由散步,它是我们的名星。”
整整一个上午,我一直在寻找班比,
寻找一身自由的梅花在园子里散步。
班比,一头鹿的名字,一头动物园里
梅花鹿的名字,你千万不要长大!
在鹿苑里,我找它,
在欣赏大熊猫时,我环视四周,我找它,
在虎舍,在熊馆,我远远地找它,
这头饰演小萝卜头的小梅花鹿……
当我们悻悻离开,在公园的门口,
有人喊一声:“看呐,是班比!”
我们一齐回首——那头小梅花鹿静静地站着,
甩着它小小的尾巴,盯着我们,
它的嘴咀嚼着,似乎要说话。
我们想近一点,更近一点,
再近一点,拍下这整座动物园自由的神,
它却惊慌地逃离,钻进无叶的冬日树林。
今早,我梦见一只小鹿,我俩交颈而谈,
它夸我的毛衣温暖,我赞美
它身上那盛开的朵朵梅花。
我们嬉戏在原始森林中的大山。
它说:“老黄,你给我起一个名字,一定要响亮,要好听!"
“姓鹿,”我说:“名斑碧,字自由!”
《候鸟》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为了子嗣延续自由!
迁徙,每一次都是第一次,也可能成为唯一一次。
起飞之前,我们要举行一个仪式。
就像大卫王带领犹太人走出埃及——
去以色列地,去所有儿童都能安全成长的地方。
没有爱琴海海滩上幼小的让世界羞愧的难民,
没有邢台泄洪浊水里仰躺的另一个世界的小母亲——
他说过,大卫王肯定说过,
我们中间的很多人,
会死在大迁徙的路上,
没人停下来掩埋死者,
没人为死者的尸骨落泪,
我们,继续前行的人,甚至以他们的骨头为柴禾,
架起火堆,驱赶狼群,取暖和埋锅造饭。
我们洗劫他们,也交互吮吸肌肤上的汗水解渴。
你,你们!我,我们!被上帝选中的苦命的人啊,
为延续族群血脉将要倒下的一个个人啊,
为即将失去父母双亲和孩子的人啊……
苦命的人们,请起立,为他们脱帽致敬!
可是,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奴役我们、让我们屈服、
让我们异化成另一个种群的土地。
我们是鸟,也是天空,
飞是我们的使命,是活命的翱翔。
面对狙击我们的枪口,拒绝迁徙,
对于我们来说,是卑鄙的!
我们飞,我们都是大卫王的后裔,
漂泊是我们的命运。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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