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频自选诗十首
刘频,男,60后,柳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多年来在国内专业文学杂志持续发表大量诗歌,出版诗集《浮世清泉》《雷公根笔记》。近年来诗歌获广西人民政府文艺最高奖“铜鼓奖”、广西首届年度作家奖等。主编《麻雀》诗刊。
刘频自选诗十首
废墟上的祷词
——参观马其顿地震博物馆
悲痛的人,请赐给他们泪水,战栗,和一本死亡回忆录
疗伤的人,请赐给他们纱布,碘酒,白色的止痛片
饥渴的人,请赐给他们干净的水,燕麦面包,加上火腿肠
贪婪的人,也满足他们,请赐给他们散落在残垣夹缝里的钱币
让他们从骨头抠出一群疯子的自画像
在大地震废墟上,灵魂的余震刚刚启幕
神啊,你要特别眷顾那个从血泊中最后苏醒的人
请赐给他光,请赐给他新的图纸和尺子
他爬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持续的溃塌里
用残砖断瓦,一点一点地,重新建起一座教堂。那是
在大地震废墟中央,爱与死最高的建筑
当最后一块砖头用完时,他把自己,和光的影子
砌进了一座简陋的殿堂里面。神啊
那一刻,请允许那个谦恭的人和你站在一起
气球
在节日的广场上,一万只气球从晨风里升起来了
五彩缤纷的气球,以逃逸者的速度飘飞
一尊天鹅的雕像扑打着翅膀,朝它们遥遥致意
我像孩子一样仰望着高空
没有人知道,我的那只气球混在其中:浑圆,透明,虚无
像盛典里一个小小的喜剧
和那些用打气机充气的众多气球不同
我的那只,是我用肺腑之气吹起来的。气球里充满了我的——
牙膏味,烟草味,打嗝味,和一个诗人特殊的口臭
我借助一层薄薄的橡胶,将我的私人气息和外部的晨风、尘雾
以及淡淡的工业废气彻底隔开,和这个一望无际的世界
彻底隔开
喏,害怕孤独的粉红气球靠过来了
但我的气球,拒绝了身边一只气球的时尚爱意
在一座地标性大厦楼顶的平行高度上
我的气球推开了风,脱离了气球队伍,往灵魂的方向脱身飞去
一只只气球在模糊的光影里炸裂了
我的气球,如此单薄,危险,仍在气流里摇晃着飘升
我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在吃力地
望着它,直到它像一颗痣,消逝在命运一样深远的虚空
进山问棋
春日晨起,又困,又闷
蝶蛹也咬不破这连日的阴雨
此时,听到一句野猪的叫声也好
——但没有
我在寂寥的哈欠中
念想着深山里隐世的棋师
那破墙边的一树李花,姓李的花
该落到他的纸棋盘里了
空白处,是几滴懵懂的鸟屎
有弱风慢煨着古旧的棋谱
那时,他的目光趁虚拱往天际
飞来峰是他的眉,不动,他虎口也不动
按住一子,是按住了浮生的黑光
他守身于棋道里
逐一放三条春蛇滑腻腻游来
那么,是我该撑起雨伞,挽起裤脚
穿过长长的田埂进山了
在山径的绿树荫和碧溪水的尽头
他用远近的峰峦摆好一副棋局
等着我吶。在他衣袖里的一笼斜阳下
还有黄狗,水酒,腊肉
相见欢
更欢的是,那锥眼里露出的满天星
浩繁的乱星气象里,有他的一个格局
有河东之硕珠,缓缓西沉
沉到夜半相握的两只手,如庵,无语
终是无语啊——
这个春上,他再也不会等我了
去年,他到山下的小镇去采购生活用品
一辆农用车在醉意里狂扑而来
飞出的车轮,是一粒夺命冷棋
破解了一个棋师最后的残局。那天
也是细雨霏霏,也是犯春困的天气
长着人脸的羊
长着人脸的羊
在穷人的炊烟里出现。只有我知道
它就是我前世的样子
眼神悲苦
鼻子和嘴唇翕动着,朝着神走失的方向
这张脸,是舔净了刀子上的血水
和羔羊的眼泪
才能长出这副慈悲的模样
是吃尽了命里最苦的草
和最毒的鞭子,它的眼神才如此
和顺,低垂,像晚钟里一个农妇的默祷
那时风吹来,像翻动着羊皮经卷
羊循着远远退去的一片草地低鸣
它垂下头,垂下一张人的脸
直到暮色里浮起一盏荒凉的马灯
长着人脸的羊啊,就让我用这张苦脸
回到你的身上吧
就让我用你嚼过的全部野草
去领赎我的戴罪之身
生活已被我们喂养成了猛犬
是的
生活已被我们喂养成了猛犬
它不再听话,不再是跟在我们后面
一路听我们谈论诗歌和爱情的那只小乖乖
它拒绝我们的亲昵。它猛地跃立起来
强壮凶猛的身子高过了我们
是的
我们把生活喂养成了一只猛犬
它的心,是时代中沸腾的铁
它时常玩弄粗大的爪子
磨尖利的牙齿。在它烦躁的狂吼里
我们和它学会了互相警惕
温情脉脉的时光远去了
清早的风就弥散出了物质的狼气
我们满怀爱意喂养的这只宠物
它已经不满足昨天的安宁和美食
它灵敏贪婪的鼻子不停嗅闻着
从我们的身上分辨猎物的气息
犬牙交错的心,一塌糊涂的爱
当生活这只猛犬冲进迷乱的暴雨
它飞跑着,用早先我们牵引它的那条绳子
拖着我们跟在它后面气喘吁吁狂跑
一次次,挣脱了我们的手
投降姿势
我初生的宝宝
睡在产科医院的床上
高举着粉嫩的双手,像一个幼小的被俘者
哦,多么乖巧的小天使
一出生,就自觉地
向这个世界投降
——对,这就叫投降姿势!
医生喋喋不休向我解释
——这是,人类婴儿期的经典睡姿
投降,是必须的!这是新生儿
自我保护和发育生长的需要
就像一棵小树,自然向上伸展
如此说来,我不必为
这种难堪的人类本能感到羞愧。我想
孔夫子,凯撒大帝,希特勒,马云
包括那个出生在狼窝里的男孩
肯定也是以投降姿势
降生到世间的
至于我,呱呱坠地时
毫无疑问,是一个宿命的投降者
现在,作为一个成熟男人
我早已改正了那种幼稚的姿势
我习惯性的睡姿是
把双手下意识放在心口
似乎担心一颗心会随时丢失
在背光处
我最初的投降姿势,进化成了
对生活的一次次下跪
绞刑师阿尔伯特•皮埃尔伯恩特
他把政治,暴力,美学,以及英国绅士的风度
编结成一根人性化的绞索,紧紧地,系住自己的一生
他精确地计算出死囚的体重、身高和绞索长短的比例
就像计算出一株樱桃的花朵与果实之间的距离
他用大不列颠低沉平静的声音,一种变调的羔羊的声音
对死囚说:“跟我来”,于是,罪和善就温驯地尾随其后
然后他给那人戴上头套,套上绞索;紧接着扳动机械杠杆
踏板轰隆打开了,这是一个时代绝望的惊叫
那人的颈椎椎弓瞬间断开。神奇的7.5秒,微微抽搐着
死亡优美地吊在绞刑架上,高过了死亡。他抿紧嘴唇,向死囚致意
阿尔伯特•皮埃尔伯恩特,这合法的杀人者
绕过绞刑架的阴影,回到他的小酒吧
在迷乱的烟草雾气里,他低声唱起那首爱尔兰民歌《丹尼少年》
读岭南娼寮史
县志夹缝里,走动我的十姊妹
弹古筝,喝花酒,镜子是自己糟蹋自己
大将军一个比一个矮了
剩下乌云做衣裳,三四件,换在身上穿
斜阳给土匪住,不给公子住
轮到春风要下江南了,火硝药也要下江南
细软丢,心硬了
柳枝摆,腰闪了
我的十姊妹啊
一半去打渔,一半去杀家
风雨一路乱翻书,翻到广东就乱改姓
那是变丑的明月,下毒的明月
照亮前朝嫖客的雄心。那一天
南粤茶忙,锁匠铺乱
县志夹缝里,丢出一颗旧麻将
卖坑记
我第一次做生意,是卖闪电
我一路大声吆喝着,就是没有人来买
有时反而招来圆瞪瞪的白眼
在水坝上,我一个劲地闷头抽烟
把肚子里的一大窝耗子全熏跑了出来
于是,我改卖耗子尾巴
过年前,我数了数,一共卖出了五根
后来,我挖坑来卖,哎呦
我挖的一百个大坑,大半天就被抢购一空
买坑的人,站在我挖的坑边
一个个乐滋滋的像过年——
有的用来种树,有的用来做掩体
有的用来装垃圾,有的用来囤粮食
有的用来做茅厕,有的用来训藏獒
有的用来养菜蛇,有的用来藏珠宝
有的用来练习落井下石
有的闭着眼跳进坑里,用来埋自己
再后来我干脆成立了一个挖坑公司
刘庄的方圆一百里都挖满了一个个大坑
天哪,它们居然也卖得一个不剩
我给我留下一个坑,是用来观赏
我和春梅每天只瞅它一眼,就感到特别快活
曲阜孔庙迷路记
我记得我是从一部《论语》开始
进入这片庞大的古建筑群的
时值秋日,阳光如一盏淡淡的菊花茶
重檐高翘,似乎在挽回鲁国故都的天空
我以孔子讲学的节奏
缓缓穿越两千多年幽深的门坊
466间殿堂阁庑,恪守着中庸之道
一棵巨大的龙柏,呈飞腾之状
我在杏坛驻足,想聆听圣人的谆谆教导
但他的声音如一缕远逝的风
转化为导游的解说词,从小喇叭里嗡嗡飞来
我的旅游鞋向儒家的堂奥处游去
在一片碑林里,我迷路了
我在一行行楷书铭文中迷失了方向
在原路返回中,我忽左忽右,从东折向西
我要找到那条中轴线,找到出口
在踯躅疑惑中,我还是把自己走丢了
最后,我打开手机导航
才回到了神道,走出静穆的孔庙大门
那时,一辆汽车启动着发动机
它在孔庙门外焦躁地等我上车
仿佛从竹卷中的春秋时期一直等到现在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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