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宇自选诗十首
秦晓宇,诗人、导演、文艺评论家,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大象纪录、大象点映创始人之一。著有《虚度》、《夜饮》、《长调》、《七零诗话》、《我的诗篇:献给无名者的记忆》等诗文集,及诗论专著《玉梯——当代中文诗叙论》。编有《马雁散文集》、《新的一天:许立志诗集》、《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铁月亮——中国农民工诗选》(美国白松出版社),并与诗人杨炼、英国诗人W.N.Herbert共同主编当代中文诗选《玉梯》(英国血斧出版社)。2007年获刘丽安诗歌奖, 2013年应邀参加第44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2021年获“《诗东西》批评奖”。2015年起连续三届担任足荣村方言电影节评委会主席。执导的纪录电影《我的诗篇》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金爵奖、2015广州国际纪录片节年度最佳纪录长片金红棉奖。担任监制和制片人的故事片《第一次的离别》被评为第31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并获得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评审团大奖。2020年策划并执导五千人众创纪录电影《一日冬春》。
秦晓宇自选诗十首
牙科医院
黑鸦鸦的挂号者
守口如药瓶迎迓一张张冷脸。
满墙防民之口的宣传呀,
提醒你没有一颗牙齿需要该死的自由;
而被美味腐蚀的坏牙、被判定多余的智齿
无疑是邪恶的,必须连根拔去。
啮阴霾以尽虚龄,
谁不是被犬牙交错的帝国咬住,
在牙缝里龌龊地活着?等候
蒙面大夫大雅无邪的工具。
躺在齿牙春色的治疗椅上,
麻醉后,任人摆布是一种皓齿般明媚的感觉。
被审查进而被操弄的口齿,
啐出没齿难忘的梦魇和血沫。
黑暗的龋洞呀,和谐于雪白的大夫。
病历上写下齿牙为祸。
而所有牙科医院
也都是以牙还牙的世界。
一帧照
灰楼有轮回的曲线
楼前,有掉光了叶子的枝头
警戒线笔直如死
挖掘机斗杆抹去了谁
他的左腿有分离之势
一名灰蓝色中年人背着手
垂垂秃顶像临界点
一个小伙子在他右侧倾身张望
另一个小伙子也在他右侧倾身张望
胯下是党红色灭火器
戴毛线帽的人拼命和谁交谈着
露出永不消融的笑容
蹲在一旁的人
凝视着大地的坑
而那个穿黒雨靴黄制服、戴红色安全帽的人
显得多么强烈,像一个硬道理
他死死盯着挖掘机铲斗,却看不到
即将被挖掘的挖掘者——
今天他快要忙死了
今天油污黑暗,管道不仁
别说血肉之躯
就连挖掘机履带和它碾压的大地
都即将崩溃,像一个爆炸性新闻
儿童节
我们跟警察躲猫猫。
今天适合玩这个游戏。
在工体,我们遁入地下,
一座任逍遥的假迷宫。
任公啊,你似乎不曾说过
少年平等则国平等;
你也绝不会想到,流动与留守
是两枚多么刺骨的少年词。
而我们能逍遥法内吗?
既然教育是一座可耻的迷宫。
学习碰壁的低端孩子
无处藏身,与小伙伴忽然疏远。
可今天是父母心
必须摇曳为欢乐谷的节日啊,
我们本不该或许非法地聚此愁城,
过一个少儿不宜的儿童节。
当悲愤如纪录片中的一抹背影、一行字幕,
被观看的祖国又是怎样的花园?
那鲜艳的花朵提醒我们,这孩童的节日
有一个惨痛的起源。
为追溯这起源,孩子们已踏上归途,
身怀逆反的乡愁。
(为六一教育公平观影会而作)
月岩记
中国梦梦,鼻亭神毁之晚矣;
动而生阴的女崽井
凉薄着你我。山喜鹊
忽悠飞来,又飞去。
耐火、超萌的木荷,厚革质大V叶
冬至前,像一枚枚寒蝉。
山苏联着山,远仄近平。
那些彼岸,不过是对岸。
那些江湖,有移蟹之怒。
再快些,一步一阶级。
坚石非石的绝壁
刺刻着“万山深处”、“枪支迷药”、“风月长新”。
霾月在天;乌月在岩。
上下两弦的转折中,落下非雨的水滴。
月相尽在游走的恍惚中。
周敦颐在此,五性感动而立人极;
徐霞客宿此,从岩石上遍历异境;
洪秀全过此,目击兵车战阵。
而我从此读出一首奇形怪状的纯诗,
指涉人间的广寒宫,和一个无极之真的时代里的
中国梦梦……
——赠田人
零陵记
武庙和脸书都需要翻墙。
不见唱红脸的关老爷,但见被码放的
青砖的阴暗面。我们徘徊、合影于
檐廊丹墀间的魔兽世界。
偌大的中国,何处不是墨池、笔冢。
地火奔突,漫山狂草无可腐朽。哦,芭蕉展。
毛泽东的书法师,那个酒癫子的绿天庵
现在是永州精神病院。
当潇湘合污同流,
谁哀歌白蘋洲?谁忆取造反派
于东风飘兮战鼓擂人的年代督建的
东风桥?一双风雨如磐的冷眼。
东门行。泥路尽头两座危险的城门。
它们毗邻,都有低矮的,青石脱臼的拱券,
和茂密的脏兮兮的洞,秽墟流过时间的潇湘。
一座有异蛇的蛇蜕;另一座悬衣。
而一户瓮城人家,就栖居在这宋代与明代的
城门间。橘树苏世独立,垂下青黄不接的圆果;
一群古典的鸡寻寻觅觅。彼何人斯?
出没于晾晒板鸭、苦菊和腊肉的小楼。
水晶巷黯淡;荷叶塘、清角井
至今生长离骚的香草。登朝阳岩,
赏日中无影的五通神。哦,零陵就是大哭而返,
从散而无定的一座座空坟……
马格利特故居
几滴他没画过的雨。
街角,露天宠物厕所,
苍蝇们来自小公园。
那刚好是他散步与飞行的路线。
指示牌稍稍超现实,
雨伞般的箭头指向了
一堵墙,而不是两条路中的一条。
他会说,这不是一堵墙。
门外,移印的铁绅士。
门内,夜的意味
是多少次攀登过他的楼梯,
也是言语的活动。
他的工作就是让言语成为艳遇,
赋形与思想的艳遇,
可见与不可见的艳遇。
而艳遇固然好看,却是不可能的。
客厅。壁炉上方
挂着任何一位参观者的肖像。
旁边是他妻子的裸体,
侧卧于幽闭的海滩。
卧室里漆黑的狗
盯着红衣柜。而小书桌
也红如披肩、玫瑰墓、眼角的血渍,
这些母亲的痕迹。他隐居在红与黑中。
楼上陈列着他写给妻子的情书,
陈列着被揭示与否定的烟斗。衣帽架上
是那顶幽灵般的礼帽。阴郁的少年风车、鸟笼、
档案、图片,诸如此类,组成了空空如也的现实。
走廊
他那年轻的身体已然是一座死神策展的装置了。二十多天带着纵横的管子,倚靠彻夜翘起的床头,头颅倾垂,像地狱之门的“思想者”。和他比起来,墙上那瓶沸腾的气体才是活着的,他需要它们涌入喉咙的洞口,再像癌细胞那样扩散,制造喘咳的生命力。对面,一边惨叫一边沉睡的老人,是一种针对他的酷刑和美梦。为了缓解,他需要两个护工托起纠结的管子,把他移动到走廊上。这时他会用痰,用轮椅上的一堆暖瓶,用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走廊,以及跟另一个病人眼神的交汇来活着。走廊是不走的。他用眼睛攫住这狭长、停滞的世界,再用嘴角与之诀别。直到走廊两端的摄像头,注视着担架车进入他的病房,床单被抛掷于空寂的走廊。
那些花儿
镜头从朱琳娜歌声渐起的脚尖
缓缓摇到了她绽放的手指,后景是斑驳的墙
一如那些花儿离去在人海茫茫
镜头从八年领舞的林荞
转移到快释放的陈颖和丁茜,空空特写着
她们各自的美丽、共同的风霜
镜头掠过柳丽死缓的腰肢
然后吸毒般聚焦在她胸前
窈窕的剪影里隐居着永别的家人
镜头像个跟伟芳交媾的男人
一边刺戳一边欣赏她勾画的风月场
又像湖水,倒映她的风骚
镜头里有石美丽杀夫的快意
甚至还有镜头外的你。当歌声渐远
镜头就是拘押断肠人的天涯
都灵之马
我停住铜声和瘦骨,倔得像一头驴
不肯再向前一步。他不解、恼怒
开始用皮鞭呵斥我。细雨悲鸣般
梳理我阴郁的鬃毛,仿佛债务缠身
哦,不要用无限雷同的施洗来赦免我
要赦免,就赦免那个鞭打我的人
他有老去的苦衷
我有带倒刺的命运。我停在哪儿
哪儿就是都灵的死角
我盯着这死角,沉浮于波涛之夜
在桅杆断送的一刹那我看见
上帝死了,整个卡罗阿尔伯托广场疯了
而一个敌基督
突然穿过他全部的哲学为我痛哭……
2017年11月9日于都灵
满归小镇
空去如满归,
树与我的枝杈,鹿影婆娑。
拐进一家牲畜味儿的小旅店,
醉醺醺的大婶撬锁并诅咒着,都是为了我
一张桌肚旺着炉火的铁桌,
桌面涟漪不朽的暮色。
我坐下来,开始写作,
直到双脚冰凉,这首诗被慢慢加热。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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