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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大地诗人展(六)王敖

今日好诗

2024-01-12 16:08:45


王敖,耶鲁大学文学博士,任教于美国维斯里安大学东亚学院。曾获安高诗歌奖,人民文学新人奖等奖项。出版诗集《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绝句与传奇诗》等,译有文论集《读诗的艺术》,以及史蒂文斯,奥登,哈特·克兰等人的诗作。



风月大地诗人展(六)王敖



小马划船去对岸


传言江上有螭筑室,牵人以去 

浮于水上,山川神灵不应

地下却有小鸟的前世

纤细的鸣唱,为谁唱到骷髅眼中

生出希望的蘑菇


你的朋友名字里有颂歌,你的小学生

呼吸着皴黑与深红,你都听见了对吗

有人从星河上,发现了那条船,那个人是不是我

不重要,小马划船去对岸


兄为神仙,我为枯骨。


(纪念马骅)

杨失衡的九流转战纪事


尼斯先生月夜与诗仙杨失衡

泛于洛芒湖上,话异征奇之际

有巨足友人名虚,伸长颈发问


传言人世间,为诗者最奇

最痴,最颠沛流离,生而为诗人

自裁亦成诗人,不刻意为真诗人

失心疯反成大诗人,望能申之


杨失衡就是我,原系混沌初开小飞虫

落地成为萨满,大神一跳千万年

杨失衡转世做倡优,滑稽谈笑着彩衣

墓中只留元宝盒,一跃进入中世纪


尼斯先生叹道,果然胜过帝王将相

失衡笑言,也做过帝王习惯性责骂阉人

也征伐异族,也治过一郡,杨失衡就是我

男女僧俗皆可,寒山道上挑过水


巨虚子笑了,也梦过湖上的我?

杨失衡悲不自胜,也做过水手也投过海

也变过鱼食,簌簌然与君舞于儿时

巨虚子悚然,天地初生之飞虫也是蚯蚓?


神秘的杨失衡就是我,蚯蚓之神韵

正在一刀斩断自我,消灭自我完成更新

分出去的那个我,是另一个我

是我的兄弟,是与我同时的一群后代


闻言巨虚子轰然入水,尼斯先生嘿然而退

千万个我一起涌动,在这壮观而无人的夜晚



给奥叶杜陶(不是日本人)的慰问信


比肩古人,是考古学家的恶梦

误托知己,混子与闲汉集体的爱好

每个诗人都是一伙诗人,雨月朦胧中

奥叶杜陶的非凡组合,会不会让你困扰


看,他们去热带雨林里提壶浇花

他们奔向冷战与寒战的双重现场

他们在史前时代就给国家民族打杂

他们拦不住,此起彼伏的真理和尚


是谁,把史诗与闹剧关进斗狗的笼子开赛

隐喻的跳蚤和反讽的巨蚊,轮流扮演着龟兔

在竞赛的路上,两面之神成为时代仲裁

四面之神不服,决定把中年的焦虑倾吐


半路遇袭,绑架现场是中关村口的戏台

拉开夜幕皮影戏上演,老年杜甫率先跌倒

梆子一响,报幕的系主任笑得像场虫灾

奥登开始祈祷,叶芝继续熬鹰,陶潜习惯性逃跑


幽魂与孤魂钉在镜子里,永远无法出走

他们是自己名字的囚徒,拉着历史的苦纤

一遍遍搬演对酒和赏月,幻象与离愁

他们不再是碳人,面对纸浆和字节无力自辩


土地怪与地产商合谋,贩卖国际诗歌

愚人想要伟大,急需理解的心情煌煌燃烧

老掮客彻夜不眠,赶写发言稿赞颂小儿科

掌声的潮水过后,会场上浮起的秃瓢纷纷睡着


陶潜的宿醉,杜甫的自夸,奥登的碎嘴

叶芝的调情,我们被迫替他们检讨,道德的判官

请钟表状的猫头鹰发问,你们究竟犯了什么罪

还在当苦力,你们救赎的是哪个时代的混乱


所以尔曹身与名俱灭,后代一浪浪前来复仇

拉来扯去永远让诗人作陪,既不松口也不撒手

毕竟,蒲柏带着武器才敢出门,愚蠢之王

找到了土洋结合新的帝国,我们的精神创伤


也包括他们的受难,他们虽然不朽

但要交税,常年在海淀路上给人陪酒

慰问他们,给我们自己解一会儿毒

赞美他们,这些历史拣选的小白鼠



为什么我们混沌的世界需要屠龙术


(On The Hunting of the Snark)


这也是回忆中的一瞬间

在一个半岛城市的路灯下
远去了三十年的人们

响亮地摔着扑克,酒瓶在碎石路上

滚向海的尽头,我

扑救着乒乓球的儿童
发现幽深而静止的世界

混沌在此刻送来了礼物----


历史的层云复印着

催人出发去做宇宙里的知青

一切存在的总和在震动

混响出一个降B音符

悠远,盘旋,所以倾听与遗忘
回忆与安睡,也曾被当作一种屠龙术


当人群如深海怪鱼活动着嘴巴

精灵装成人类游弋在周围
我听说,电话本精彩万分

意义重大,其他的都是梦话等于零

这种论辩采取的办法是暴晒

把意义用于酿蜜的黑洞
变成葡萄干那样的散装零食

未尝不需要相当的勇气

我也听说,创世也是绝对的偶然

但每个人都乐于做自己的木偶
抑郁症,自闭症的护城河上

也漂着无数背影,我们追求的和谐与美感

最终是南美森林里,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植物

让人惨然后退,而杀人鲸的大脑里

有比人类更发达精密的情感系统

它们透过玻璃,看着我们移动在

海洋世界展厅的升降梯上
但海狸羞涩地不理我们

用浪花编织着鱼鳞状的餐巾

我摇响开饭的铃铛,刚好

我们也因此启程了,所谓走遍大地
追求理想只是屠龙术的通俗版

一次商业活动就把我的朋友送上了太空

环球航海之前,就有人绘制了地图

然后是历史的湮灭
我厌倦了讨论意义的问题

它的峰值,就是不存在的东西

用于命名,比如蛇与鲨鱼与蜗牛

成功命名了一种火箭
后来用于一种电脑语言

在我的笔记本里,就有它的足迹

后来,我为自己仍然存在

而感到兴奋,我为诗可以找到你
而感到天地的果壳

仍然可比音乐厅的效果


在未来,诗的废墟
也可以改建成有木马的公园

供人游乐,继续挥洒出奔跑的小孩


2013  (给艾洛)



冬夜站在加油站我怕什么


习惯了长途奔袭的司机

看着加油站周围的鸽子

它们等待着快餐店出来的人

不慎落下薯条


几个面目不清的人在寒风中

等着零活,他们加鸽子

让麦当劳大叔有点象基督

我怕这些吗


我并不怕这些

王小波的弟弟王晨光

就是在公路旁遇袭

但我告诉你我练过


我已习惯了,在圣路意斯也好

在芝加哥郊区的汽车旅馆也好

从内心深处做到了接近浑不吝的镇定

因为在光线不好的情况下


长头发脚步急促眼神略疯狂的我

曾被同学误认暴徒,当然我不是

也不瞎担心什么,真正让我害怕的


是那根深蒂固的没有安全感

从没有人让我解释过,我也很难比较

美国校园的枪击案(我是教师)


青岛的管道爆炸

哪个更可能轮到我身上

具体的就不多说了,但这种感觉


追逐着我,让我的影子从猎犬变成野马

变成更可怕的猎食动物,如果我

走在家乡的马路上


我会因此充满攻击性

敢惹我的人还没有出生,爆炸发生时

气浪扭曲了街道,难道不更适合我

去走一圈吗,你以为我真的害怕吗


童年的友伴,在化工厂上班的向东哥

已经因癌症去世

隔壁的邻居,被人打傻了

在疯人院不会再有人给他买烟


我感到的恐惧并不是因为

命运无情而果断,佛经已经解释了

我梦中的大山大海就在身后


仿佛都是预言,只有规模浩大

不清楚具体何指,我害怕那种

赤脚的不怕穿鞋的式的心态


就是在这里出了问题

流氓夺权成功的时候,靠的就是它

导致我们如今想做顺民都很痛苦


想做英雄更接近妄想

即使你在国外,也怀疑如果什么发生了

也许是同胞第一个下手


我怕这种心态,我也反感那种浑不吝

被恐惧感的鸟巢

翻扣在自己的睡眠中


听到猛禽的羽翅划着风声就象切纸

这种情况下,恐惧跟是否勇敢

完全无关,它关乎因果链的简单模型背后


千万个踩灭希望的脚步

在史诗开始前的十年

已经有无数人无声地倒下

但我希望青岛籍演员黄渤,带领我

象阿基里斯那样向前冲,他勇敢吗


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甲虫在水下能闭气

跑四十分钟,因此适应了

对它们非常不友好的地球

从石油形成的年代算起就赢了


它们为自己的缺乏安全感

而感到怡然,我当然也想那样

当我的家乡被炸的象照进了哈哈镜



异代箭垛飞来记


前朝将士体能较弱

骑射往往不中,有箭垛数十年


闲置风雨,面白无创

终日思量,如何躲闪小儿弹弓


喜与稻草人为友,自谓前世有灵

历万劫而不坏,脚踏东海


桑田为之升降,弥纶天地

觉现实世界太小,纽约巴黎不过烟尘过眼


提笔点染一扇,中央有造物主

身批异彩重光,面如车轮飞转


万箭如辐辏来朝,呼嘘间连珠射回

泥腿巨人仓皇中箭,化为蜂窝巨人


扶扇骨建木飘摇,风筝般遥呼

泥中狡童,速来我新落成的冬宫


献腮长者粲然,转身把笑声的海浪

倾入耳鸣之谷,枵腹众徒蛀虫般


爬上巨人溜肩滑下,嘻嘻然翻身溺水

白鹳园叟带箭惨笑,龟壳耆老愤然缩回


回望十八年箭垛之乱,焚毁六宫

夷平两都,东南人民迁往海外荒山


如今回归两三只小船,遇斗草少年

共话前世虚诞,看江月折起波澜


酒楼客栈有飞镖游戏,过客皆言教训

有豪猪昂然过市,观者无不悚动


二年前扇面复开,箭垛如孔雀飞来

见城郭武器皆异,不知所以然落危楼啼咏



螃蟹的牺牲与永劫轮回


坐在码头上,我回忆着刚发生的一切

逃出学校以后,几个人越过居民区

穿过一条秘密的小道,踩过潮湿的

松软如蛋糕的软泥,我们进入一个秘密的军港


我们划了一条无人看管的军用救生船,不慎

遗落了备用桨,在水兵晾衣服的大炮的掩护下

登上舰艇并去了厨房,吃了炸鱼之后

我们成功返回,因为小得像会隐身的矮人


没人发现我们,这时一只螃蟹落在

我的伙伴手里,他以不可想象的残忍

迅速扯下了它的双钳,还有所有的脚

我说你在干什么,他说,送给你一个纪念勋章


我把接近四方形的它,放在口袋里

回家以后,它还活着,眼睛就像玛瑙做的小灯

它说没事小朋友,谢谢你在几十年后还记得我

它说不要难过了,所有勋章里都有伤痕


在绽放,你知道吗,我们见面之前

曾有一个多么动荡的年代,以至于你成长的时候

乐观情绪几乎无法避免,甚至传染了你经常梦到的

陪你长大的猫,以至于你几乎不能理解


你父辈受过的惊吓和打击,现在你明白了

时空缠绕出的怪物不会放过任何人,关于故国的回忆

可用来吓唬半夜哭闹的小孩——你走后不久

成千上万的螃蟹,陷入了海藻灾难性的红潮


海水像喝醉了一样,迷幻的夜光

让我们集体发疯,家乡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屠场

你聪明可爱的章鱼,失去了记忆

去城市下水道里挣扎求生,在那里还保存着


一些可怕传说的原版胶片,关于自相残杀

关于集体互害,关于把一袋袋社会毒素浇筑进

沿街的灯柱与交通岗亭——但我现在很好

我要感谢你在父母熟睡的时候,回到了海边


把我放回水里并给我重生的祝福,让我有机会

变成我物种的预言家,再次讲述未来的神话让螃蟹们

继续生存,我想告诉你不要再迷惑


你的感觉是对的,我们都曾认为自己是

历史的迟到者,迟到之后没来得及看清现实

就被裹入一轮浑浊的波浪,后来我们发现


不是迟到而是来得太早,万古长夜还没开始

我们欣赏了一道乐观的彩虹,很快各种灾难

与个人层面的毁灭,都变成不存在的前历史


愉快的童年记忆,就像我们被钓起以后

模仿鱼类用尾巴拍打地面的响声,人与螃蟹

与行星的寿命,限制了我们


去见证永劫轮回与零的反弹,我们茫茫的

战阵沉落了,又陡然飘升,现在是更微小的元素

组成的提图斯·卢克莱修·卡鲁斯歌舞团





带你去旅行


   ——读《十二束绝句》,如何理解绝句中的时空


作者:了小朱


爱因斯坦在中学时候想到一个问题:“倘使一个人以光速跟着光波跑,那么他就处在一个不随时间而改变的波场之中。”他后来取得的成就完全证明了正是这样的想象帮助他建立了相对论,从而改变了人们对时空的理解。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做出一个类似的假设:如果我们的身体和意识是完全扁平的,生活在一个平面之中,我们不能跳也不能飞,始终处在一个二维空间里,我们的生活将是多么无趣,即便我们和现在一样让身体处在三维空间,但是没有回忆,也没有对未来的想象,仅是生活在一个纯粹的三维空间里,那同样令人难以接受。正是因为我们有时间的纵深,处在四维空间里,我们的生活才会是如今的样子。其实诗歌和科学一样,同样依赖于想象力,甚至应该说诗歌的写作更加依赖想象力。当代诗人王敖就是一位富有想象力的诗人,读他的诗歌,我们发现富含想象力之外,他的诗歌其实是非常现代的,在他的诗集《十二束绝句》中我们随处可以看到他对时间的理解和现代科学有一种积极的互动,给现代物理学的时间披上情感的色彩,即使偶有龃龉之处,同样会让读者产生贴切的心理感受。

王敖在二十年前开始尝试绝句的创作,并且一直在写作新的绝句,也许我们会有一个疑问:绝句在诗人那里有什么样的意义?骆一禾曾经写道:“如果在一个诗人那里,某种形象反复出现,那么这就是他的特定心象,他的精神世界的象征,这种一再出现的形象便标志了他的原型所在。理解一个诗人,就必须看到这些特定的形象构造了他特殊的世界。”在他论及的一位大诗人昌耀那里我读到过一首《紫金冠》,虽然不知道紫金冠具体是一种植物还是一个装饰,但是紫金冠在那首诗里成为了很多事物的象征,比如开头就说的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还有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也是紫金冠。在诗人王敖那里,绝句首先是一种文体,它并没有脱离汉语诗歌的范畴,基本上都是以四行的形式出现,在白话文创作兴起以来吴兴华尝试过以绝句为题写作的现代诗,但是从音韵和形式来说,他与古典诗歌血缘关系很近,保留了整饬的形式和在第一、二、四句(或者只有第二、四句)押韵的安排,但是王敖的绝句打破了这些,他跟随着时代和科学的脚步更新了绝句的内涵。

诗中出现的“绝句”一词始终在阐释绝句自身,金发的绝句梳着最成熟的音乐,这里的“绝句”代表着韵律和色彩,“金发”语带双关,王敖在另一首诗里写有“赞美绝对的李金发”,金发可以指金色的头发,同时也指中国二十世纪早期的象征主义诗人李金发,一位不顾读者期待并且有创意的诗人;绝句的花序重回枝头,这里的绝句如同千姿百态的花,在枝头次第开放,同时也代表着时间的更新,在时间的流逝中美好将重新出现;还有可以按摩神经末梢的绝句,它代表人们精神上的放松方式。这些丰富多彩的绝句构成了一本书,同时也建立了一个可供理解的宇宙,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一个二维三维的宇宙,而是一个高维的空间,也许我们一时间没有办法进入,就如同我们现在还没有办法进入五维六维的空间,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想象去理解和构建更高维的空间,鉴于自身的局限,我希望从以下三个方面来理解这一本诗集,从而希望有机会打开绝句更高维的空间。而对于那些声称不能理解绝句的读者,阅读过程带来的自由想象也许可以让他们随时进入虫洞抵达一个意识的平行宇宙。

一、在的

柏格森提出了绵延的概念,“在我们之内的绵延是什么呢?他是一种性质式的众多体,跟数目没有丝毫相像的地方,它是一种有机体式的演化,而这演化尚未成为一种在增长中的数量;它是一种纯粹的多样性,其中没有彼此判然有别的性质。简言之,内在绵延的各瞬间并不是外在于彼此的。”与绵延相对的“外物”的特点则是当现在状态出现时过去状态已经消失,所以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内在的绵延让现在、过去和未来相互渗透、相互融合。这种绵延让意识达到了自由,我们只关注自身,而不关注外物。我们来读王敖早期的一首《绝句》:

很遗憾,我正在失去

记忆,我梳头,失去记忆,我闭上眼睛

这朵花正在衰老,我深呼吸,仍记不住,这笑声

我侧身躺下,帽子忘了摘,我想到一个新名字,比玫瑰都要美。


这首诗的节奏很特别,前两行在不停蓄力和加速,第二行在每个节奏上加字来提高读者的呼吸频率,第三行达到顶点后开始变得舒缓,一直到最后一行更加绵长有味。节奏之外这首诗更重要的一点是它获得了内在的绵延,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融合,不分彼此,开头的“遗憾”是对过去的回顾,也许因为遗憾,所以想失去“记忆”,这是对时间的回溯同时又想抹去时间的刻痕,为什么要提到“梳头”,因为头脑是记忆存储之地,梳头同样是在梳理自己的意识,“闭上眼睛”的时候不能阻止花的衰老,因为此刻的时间还在流逝,记住笑声的努力也白费了,意识已经到了一个“无我之境”,躺下的时候帽子忘了摘掉,这是现在发生的事情,而意识早已流动到未来,得到了更新,想到了比玫瑰都要美的新名字。

对时间如何理解反映了怎么看待世界,在相对论以前,人们无法在科学上解释时间为什么会变慢,如果每一秒的长度始终相同,为什么我们在游乐场玩一小时和被囚禁一小时会有完全不同的快慢感受?一首短诗怎么让人感受到它的丰富和绵长,假使我们在读它的时候思想不停地被拓展,将回忆、现实和梦境交杂一起,让过去、现在和未来不分彼此,这样就获得纯粹的绵延,甚至可以让意识在这首诗中来回游走,久久不愿离去。如果拿广义相对论来解释,就是这首诗的能量将它周围的时空弯曲了,引力越强,时间流逝得越慢。诗人对时间的敏感很普遍,随着科学的发展,人们对时间的观念在变化,比如时空穿越。诗人帕斯对时间也有思考,他说:“如果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以至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区别尽数蒸发了。”我们不确定帕斯是否受到了爱因斯坦的影响,但是如果比较开头爱因斯坦在中学的思考,肯定会惊异于一位伟大诗人的想象和一位伟大科学家的想象竟然那么地相似。霍金在《时间简史》中写道:“时间不存在唯一的标准,而每一位观察者都拥有他自己的时间。”书中还有一段诗:

有位年轻小姐名怀特

她能行走的比光还快。

她以相对性的方式,

在当天刚刚出发,

却已在前晚抵达。


在《十二束绝句》这本诗集中,我们可以读到类似的句子:“我回到明天的公元前。”比如还有一句“自己曾像一颗永不坠落的流星”,看到流星是因为有划过的光进入观察者的眼睛,只要观察者顺着坠落的方向以光速运动,他看到的就将是永不坠落的流星。诸如此类,这都不是毫无根据的幻想,这是一种科学的想象力。

二、对汉语诗歌的接

诗集中的诗都被命名为“绝句”,虽然不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典型的绝句,但是它们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同一种文字,它们必然有着内在的同质性,汉语文字的特点同样可以在这些绝句中展现。对偶是汉语的一个重要特点,虽然在当前的文化教育中对对偶的训练大幅减少,但是几千年来的训练和浸润使得对偶早已深入人心。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对偶并不被强调,但是依然有很多诗人间接或者零星地在使用这种方式。

你鼓动蝶变,我观看蚁聚,你坐拥

风暴,我抱紧蛛巢,你指画


须弥山,我放出萤火虫,你

独裁巨浪的一闪光,我回到明天的公元前


这首绝句通篇以对称的方式出现,类似于中国的骈文,四组对句字数相同,作者用了现代汉语诗歌的灵活性对分行进行了处理,改变读者阅读时候的呼吸频率造成节奏变化。汉语还具备一些特点,比如双声叠韵等等,这些在这本诗集中都有所体现。“龟速地离开,火湖还是花海”,这句诗中的火湖和花海本身都是同声母的词;“世界大战投下的炸弹”,这句中大战和炸弹韵母依次对应,但是声母又是反过来的,这不是偶然,因为在另一首诗中我们又读到这样的句子:“绿衣鹦鹉教导鸱枭的幼鸟,替你们歔欷与猗欤”,结尾的歔欷和猗欤本身都是声母相同的词,但是韵母却做了位置的颠倒,这充分说明作者对语音如此处理是有意为之。另外还有些谐音的运用也出现在诗中,“抱数人敲打报柱人”“美人的久弄,美人的酒浓”“那时你踩响的彩玻璃,寂寞的猜想”,这些句子在音响上的效果确实如同诗中“谐音的瀑布”所描述的那样哗啦啦地抖落在读者的面前。

程千帆先生曾经在《古典诗歌描写中的一与多》中谈到一与多的对立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表现方式之一。王敖的绝句中同样继承了这一表现方式,而且出现的频率非常高。“我们的永恒与他们的偶然暗中附和”,永恒是多,偶然是一;“我们是数千条大蛇交缠在一起时/相遇的两枚鳞片”,数千条大蛇是多,两枚鳞片是一;“金猴石锁投入万里江山/晕染的粉碎机,每一小格方阵内部都有”,万里江山是多,一小格方阵是一;“在我的两次轻轻的崩溃之间/有一扇窗,一捧啤酒花,还有一位千变万化的朋友”,一扇窗和一捧啤酒花是一,千变万化的朋友是多。以上所举诗句都是在同一首诗中出现的,如果我们把一本诗集当做整体来看,诗集中大与小,一与多的对比就更多。王敖善于在大的时空中闪转腾挪,在微观的世界里同样能够带着显微镜写作,将事物刻画清楚。

除此之外,我们也会在诗集中发现早期现代诗人的元素,前面已经提到过象征主义诗人李金发,再读到这句“有桥在清晨变成花朵吸住窗”,很容易就想到卞之琳的《断章》,桥与窗对峙又吸引的状态在这首诗里通过一朵花具体化,桥上的花朵吸引了窗户里看风景的人,如果我们读出这一层是否会将绝句营造的空间扩容?

三、语诗歌的吸收

王敖是一位有着广阔视野的诗人,他所阅读和吸收的养分除了来自汉语诗歌,也包括大量的外语诗歌,并且他始终坚持译介优秀的外语诗歌进入汉语。当然不仅仅是诗歌,其他的异域元素同样会出现在这本诗集中。比如“蝎尾的帕祖祖,独角的耶鲁里,多头的蟒古思”这句诗里的恶魔分别来自苏美尔、满族和蒙古族的神话传说。在另外一首诗中则同时出现了斯弥虫和狸耳客,这除了谐音对应德国诗人里尔克之外,同样是中西文化形象的结合。

“醉的船只”应该来自兰波的《醉舟》,“坚冰中胡子冻出雪茬的斯蒂文斯……诗的保险柜”很显然是将史蒂文斯的职业与诗联系起来,因为史蒂文斯是一位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开坦克的诗人,去抵挡一首诗”这是对希尼的改写,原文是:“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在一首写猫的绝句中,“你的黑白花纹/让布莱克向往,更小更好奇的小老虎,更友善的造物主”联系到了布莱克的诗,猫和虎是同一科的动物,这只小型的老虎,毫无疑问会让三个多世纪前的布莱克着迷。

如果拿绝句中的一句诗来形容王敖在写作上的雄心,就是“穿旗袍的莎士比亚,闭着眼睛把我刻画”,旗袍是非常典型的中国文化形象,莎士比亚则是西方世界的经典诗人,王敖将这两种典型的的文化象征结合起来,一方面王敖的研究方向本身就需要对中国古典文化有深刻的理解,这在他的著作《中唐时期的空间想象》中就有体现,同时王敖在国外任教,对外语诗歌有着更深切的感受,二者的结合就是自然而然之事。在本书的后记中王敖谈到印度、波斯和希腊等地都有四行诗的传统,并且有学者研究,读出每行诗所需要的三四秒是最常出现的用诗歌韵律调节读者一次呼吸的时间跨度。关注科学的习惯让王敖的想象力始终徘徊在时代的前沿。

结语

现代诗歌常被诟病的一点是难以被理解,在很多现代主义诗人那里,被理解不再成为诗歌的追求,诗歌语言区别于普通语言的部分就在于它的目的不是传达一种讯息。波德莱尔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不被理解,这是具有某种荣耀。”兰波是传统的打破者,他的生活和诗歌都蒙着一层迷幻色彩,马拉美则是用平淡的人生将自己包裹起来,当然他可能从来没有考虑过读者,他让词语的多义性振荡,让它们在交互的镜照中发出光芒。马拉美体现了全然的孤独,他在语言的王国里和词语独处,他在那里才是自由的,但是付出的代价就是让读者理解他变得徒劳,然而,如果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读者,这又算是什么代价呢?在马拉美的问题上提到了读者,的确,现代诗歌不被理解首先要出现一个想理解诗的人,就是读者。那么读者和作品之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沟堑?也许帕斯给出了答案:“诗人与读者是语言的两个存在时刻。”换句话说,他们处于不同的参照系,所以导致了诗歌有效性的不同。

也许更多人想了解的是一位读者应该如何阅读《十二束绝句》,从而找到打开绝句的钥匙,登堂入室,进到绝句的空间。事实上,我们从来不应该宣扬现代诗歌的不可理解性,虽然诗歌的所指经常性地不唯一,这和量子力学中的不确定性原理有些相似,即我们不能准确测量出粒子的动量和位置,因为一旦测量就会对粒子本身造成干扰,但是它的不确定性实际上并不是因为无法测量,而是不确定性就是它的特征,这与诗歌何其相似。粒子虽然测不准,但是受到普朗克常数的限制,诗歌同样不应脱离自身的语言特点,在语言上应使用一种递进式的修辞,让修辞成为诗歌的梯子,一步步将读者带到诗歌的高处。比如这一首:

直升的糖僧,面对飞机的陷阱,转世

来洗脑的星霜,是北海冰冷的千里镜


赤脚登月的小畜,走过万仞群峰的绝句


诗很短,顺着读,唐僧和糖僧谐音,是经典的中国文化形象,最后成仙,仙人一般都是腾云驾雾飞升的状态,飞机则是现代化的可以升空的交通工具,转世是来自佛教的概念,星霜可以指高处之寒,千里镜就是望远镜,是清代从西洋传来时候的名称,由此可以看到远在月球的动物,同时嫦娥奔月也是中国古代神话故事,至于万仞群峰,则不妨理解为月球的地理特征。在诗中空间和时间糅合变幻,给我们制造出一个被弯曲的时空。

当然一首诗从来不能满足所有人,它等待的是在某一时空将它打开的那个人,一旦进入一首诗,也许发现那是一个与自己以往时空完全不同的平行空间。假设如帕斯所言,读者和诗人是语言存在的两个时刻,那么这也许正是读者和诗人之间无法沟通的原因,但是当我们达到纯粹的绵延,当意识的时间不再一秒一秒地割裂,而是相互渗透,不分彼此,这时候读者和诗人的两个时刻变成了统一体,他们终将互相理解,在柏格森的哲学里,纯粹的绵延是获得自由的一个必要条件,虽然我们真正自由的时刻并不多。

2022.09



(组稿:潘以默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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