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说：2024年4月20日12：00，纽约时报广场广告牌上的诗人与其英语诗集《在一道闪电中》书封

赵四，诗人、译者、诗学学者、编辑。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她是11本原创诗集及其译作的作者，包括：《白乌鸦》《消失，记忆》《时间的真相树&诗选》（即出），英语诗集《在一道闪电中》，西班牙语诗文集《昔日重来》，斯洛伐克语诗集《出离与返归》等。作为译者，她出版有萨拉蒙、霍朗、特德·休斯等诗人诗选计12本译著。她曾获得阿买妮诗歌奖（2023）、波兰杰里·苏利马-卡明斯基文学奖章（2020）和阿尔弗雷德·科瓦尔可夫斯基文学翻译奖章（2023）等荣誉。目前在《诗刊》供职。任欧洲诗歌&文艺荷马奖章评委会副主席，主编“荷马奖章桂冠诗人译丛”。

赵四自选诗十首（选自即出诗集《时间的真相树&诗选》）

花非花

鲁文·达里奥[1]递给我一支玫瑰，他说

这是用上面那个蓝花园里的星光浇灌的

所以有神话在这花中

她随即露了一手，我看到月亮的脸上

开出了一片蓝色水波的冰玫瑰之心

也或许是吐着红色信子的花瓣漩涡

绕上了电线杆顶端那个眼熟的大圆盘

我知道她直接对我施放了梦

不禁又是崇敬又是不知所措

便向内心深处请教那位好心的神

为何你遣那人不世出的生花妙笔

立于我眼前？于是我的梦境门槛前出现了

那位死神的使者身披蓝色星光，灿面如花

给我看一支此世纪间日渐枯萎的笔

天才，正典，庞德是本伪经*

基督教没到来时

犹太教当然更与他们无关

信徒们有时是些不可理喻的人

因为狂热

而罗马人理性

又散漫自在，所以他们

管男人的守护神叫天才

女人的守护神，当然是天后

正典来自一根芦苇

（甜蜜来自另一根[2]）

一把界尺可以划线

用于度量

人，这万物的灵长

祂照自己的模样雕画出来的

怎能不是一株孤独的芦苇

一株世界被正典化之后

无家可归的芦苇

而庞德，显然是本伪经

只能是本伪经

曾有那么一个时代

有追求的文化人普遍写作伪经

他们不写抒情诗

小说，也要等很久之后

从熏制大西岛上的神话阐释学开始

那时有追求的文化人普遍写作伪经

伪经制造者！庞德怎么能 

不是一本伪经？

他怎么会害怕

弗吉尼亚·狼？

哪怕她是执权杖的母狼。

犇——忒修斯故事梗概

如果帕西菲[3]爱上了一头牛

不管是不是爱上了太阳

和月亮的明暗对位法

时间中都会长出一个牛头怪

如果狄俄倪索斯也是一头牛

不管是不是岁差运动旋转了天空[4]

阿里阿德涅[5]都有了撕碎他的理由

（忒修斯以同样理由离开酒神狂女）

淮德拉[6]貌似爱上了一匹马

（虽然诗学程序修正他为素食主义者[7]）

这使忒修斯不得不面朝大海

祈祷出一头复仇的牛

整个西方的字母文字世界，由

α——一头牛，执着牛耳[8]

卡德摩斯[9]紧紧跟随

将神话拖进了历史

美的始发

塞浦路斯意为“铜矿”

青铜时代的一方显贵

迈锡尼人找到了它——丝柏的故乡

还找到了维纳斯：她有丝柏的姿容

她有贵金属的光泽

她是葡萄酒的始基

她是香水的起点

香氛的历史和世界从这里始发

希腊化之后，到处都是希腊人

塞浦路斯岛上受奴役的希腊居民之外

来来去去的，是亚述人、波斯人

腓尼基人、阿拉伯人

威尼斯人、奥斯曼人

人人记得，维纳斯从这里始发

历史的下丘脑分泌出一阵幸福

影子天使

我没有面目，没有形体，不涉历史

斗篷披挂在影子上

持剑的手是空气的拳

你看见了我的羽翼，我的发绺

悬念是它们的本体

迷雾锁天是它们的重量

我是“一切不知出入之路径的总和”

我在某个出口处看着你

你取自我梦中的一缕光

一根变形的荆棘，贯穿我的

将进入你的血，溢满我的

会鼓胀你的肉身，如果

你真的看见了我，在那一瞬

你肉身的尖刺正自剔其骨

一个褪去众色的你

站在祛魅已久的我的面前

——相视之点，永恒之地——

现在是你成为影子的时候了

死亡天使

帕伽索斯在众神的马厩里跺脚

怒张着我们曾见的想象之翼

蓝色大风刮过

荒芜满仓的世界里

装不下一粒永生

如果世界的鸟笼开始显露古老外壳和绿锈

传说，那就是天使来临

苍黑巨翅的天使

覆庇洪荒，孵化黑夜

帕伽索斯在东非大草原上跺脚

一万头大象摇撼

龙卷风在天际线上凿出窟窿

大旱的天宇众星解体

原子风星散雪漂

如果世界的外壳开始显露干枯草原的兽笼与凋萎

传说，那就是天使来临

黄沙巨翅的天使，带着

死亡的粒子世界，弥天而来

行走的赫拉克勒斯*

他命中注定要行走大地

带着狮皮、大棒和轮子

太阳般的轮子

他一直走，一直走

走出埃及

走出希腊

走出大地

在将自己分身为的两根赫拉克勒斯之柱间[10]

他走出地中海

走向大西洋

他的来路笔直

从伊比利亚圣岬到阿尔卑斯山马特罗纳山口的

赫拉克勒斯古道[11]

人们跟随他

从青铜时代走到了铁器时代

他仍在走，一直走

赫拉克勒斯足迹遍布之地

便是太阳照耀之地

他走出了太阳神在大地上的至日线投影圣迹

心怀遗忘的人们至今在圣地亚哥朝圣之路上

曲折走向这直线

他仍在走，还在走

此后无迹可查的赫拉克勒斯

在海上西行遇到了日不落的时间奥秘[12]

他愈行走，愈知晓

他走成了另一个时间之神

克拉诺斯-赫拉克勒斯[13]，仍在走

在时间的广漠大海中蹈海行走

大  梦

凯尔特人的赫拉克勒斯[14]

局部化身为圣克里斯托夫后

不再顶着阿特拉斯的天球

他受召背一个孩子过河

孩子却沉重如铁

他仍如背负了整个宇宙在肩

孩子告诉他，自己的身体里不仅有宇宙

还有那创造了宇宙的父

那一晚，做梦人经历了怎样的殊死挣扎

完成那沉重负荷的试炼，迷茫的心

自此获得信，产生望，浸沐于爱

整个重影憧憧的宗教历史

变形、突变、皈依、光照，俱叠于一梦

那梦的质感，负重所有的内核

贯穿如铁如钢的顿悟

论豆子的神圣性

豆子是神圣的

颗粒状是构成万物的粒子的形状

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

是最早读懂了豆子的隐喻功能的人

豆子进入人体后使人走气的缺点

只因我们没有进化出合适的酶

只能眼睁睁看着伟大的低聚糖

走失成了氢和二氧化碳

毕达哥拉斯释之为食豆会放走人体生气

因而立下教规第一条：禁食豆子

与其怀疑他不科学地目光如豆

不如相信他在把怀揣神圣坚持到底

——一切神圣只在被认定为神圣中存在——

说到底，世间哪块石子甚至卵石

能是这样模范的“点”，几何大师禁不住点了点头

于是，为了避免踩踏神圣的豆子

他挺身迎向了

化身为叙拉古人的自己的豆田死神

实现了唯有豆子与智慧不可辜负的有生之涯

恒河沙数的世间豆啊，唯有这一粒

既是人又是神，不灭的灵魂在其中——

“不可啃食父母的头啊”

——存在于毕达哥拉斯这粒种子头脑中的一切

被有头脑的豆子们代代传承

其中最大的一粒，叫柏拉图

释放了纯粹性的一豆一天国

还有一粒，长期潜伏在豌豆的灵魂里

终有一日，暴露了其显性基因孟德尔

水立方

毕达哥拉斯派以数学语言

称呼世界

他们称阿波罗—太阳为单子

阿尔忒弥斯—月亮为二元

雅典娜—女战神为七子

波塞冬—大海为第一立方

公元2008年的北京

大地的鱼嘴里吐出了一座水立方

隔着2500年的时空

中国人民在国家游泳中心的蓝色水泡盒里

摸到了从前遥远他方的同一片水域

坚实、不可推翻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