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怀着憎恶去生活

陈家坪

当代

在婴儿的时候，我停止了哭泣

接受母亲断奶，对养育保持愧疚

我害怕尿打湿了床，和被子

担心流血不止，伤口无法愈合

我用两条腿走路，保持

手心空荡，我把一切让给病人

我不属于医院，不属于救护车

“你跟小伙伴路上玩挖陷阱的游戏

把快乐建立在对倒霉鬼的期待上

天知道这是天真，实质上隐藏诅咒。”

有时，我吃得很饱，但很快

就发生饥饿，我在夜里晕眩

睡梦中，寻找食物，当崩溃

来临之前，一再示弱，我内心

不希望引起任何人注意，我示弱

像生命从未存在过一样，世界

不可能对没有生命的事物发出命令

而我始终感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那些无声的哀号，那些沉默的言辞

2024.8.23

月亮

乡下萤火虫，向往一盏明灯

幻想左眼，对不上现实右眼

操场上升起即将爆炸的气球

像一场葬礼，飘在空中的烟花

黑暗中，低头，数着闪闪发光的金币

白色肚脐，白色纽扣，白色钟表

在远方，没有看见一个白色的洞

在亚洲，在日本，留下身影忘记白昼

是的，你是一个白点，但不是尽头

火车飞行，横卧在天空的航道上

你是一面镜子，照不见我的苦愁

我不想从诗句中读到你的名字

以你为诗者，留下千古绝唱

像一对儿女敲打着双亲的额头

我不能在你那儿倒空了心思

你不能，为生命留下一个活口

你降临，谁都不会感到虚无

你在高处，祝福相爱的人们

2024.8.19

他深居

他深居，总是望着窗外，思索

那些没有获得任何答案的祈祷

通过身体，通过革命语言，诗人

的一生不必博学，却有足够的爱

去犯下一些终身无解的错误

去纠正并非自己所造成的过失

母亲在痛苦中死去，像儿女

的痛苦，死去，留下的仍是痛苦

这世间，曾经有一双母亲的手

抚摸过什么，什么就获得成长

婴儿长大，成人还要重新断奶

才能进入四时开张的行当

房屋从拆迁到炸毁，中间透露出

一只猫，和一头猪的思维

秋天，时代更迭，女人的镜子

并不存在美容秘诀，行李箱里

滚岀的线团，将编织冬天的毛衣

如今洗车女工也惊叹他的长发

他曾经的短发，仿佛写入宪法

皮肤暗淡如夜，惟有两眼放光

他的血像永不回头的河流，不知

疲倦地回旋，披着永不褪色的袈裟

靠某种信仰，长出了生动的舌头

2024.8.27

回答

你在哪儿？此刻，你醒来

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陌生房间

有着陌生而奇异的黑色窗帘

像小时候走亲戚，父亲把你安放在

一个你并不熟悉的环境，并不熟悉的

伙伴，睡在你身旁，你睁着眼睛

很想尽快进入，熟睡的梦乡

直到多年后，你独自进入陌生人家

说着令人陌生的话语，你想把心灵

安放在一个与自己不同的地方

有时候在室外，篝火已经燃尽

寒冷像失去热量的火苗铺在地上

没有孤独，没有痛苦，只有苦涩的欢笑

当你站在一扇窗前，眺望透明的光

和不透明的雾，你自然会想起

曾经迷失在一条回家的路上

天上的星星是一个路标

早上的日出让你看见了绝望的光影

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

很多人，向你涌来，穿透你的心脏

触及你的灵魂，在很多人面前逃亡

他们并不能了解你真实的身份

他们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部分

建立山头和城堡，插上一面投降的

旗帜，让你感受到彻底的耻辱

你知道，这些并不是儿时的游戏

经历过，各种人事的成功与失败

它们也绝不是成人的梦想

它们只是麻木和僵化的血液

让整个世界失去了涌动的方向

此刻，你醒来——你在这儿

2024.7.20

人类学

海上没有明月，他望见了乡村

听见了牧童和砍柴人的歌谣

一人独自留在海边，海浪像炊烟

升起，把海留给了群山的背影

云朵，灯塔，在没有雷霆的季节

海水平静得像层除不穷的宫殿

有些事情深藏海底，英雄望洋

兴叹，赤子的手，无法打捞

地球野蛮如战争，阴险如地狱

大陆有三分文明，海有七分文明

由于愤怒，由于悲伤，由于思考

自由形成的冰也会在阳光下融化

除非泥土，一切都把海视为棺材

只有骨灰还飘流在漫长的海面上

海在缓慢扩展，陆地在疯狂缩小

生命在蒸发成水汽的过程中复活

海岸，一直在拒绝爱抚，感受

沉默的激情，倾听永无休止的抱怨

风什么都不需要，水珠什么都不需要

需要的，是在幻灭中拥抱疲倦的旅人

2024.8.21

倾听

透过户外的光照亮黑色书简

像隐藏在深山古墓中的鬼影

翻阅那些腐烂的人，看见他们

灵魂接受真相的拷问，像今天

我必须去想象，一种未来法庭

一种正义呼声——为什么？

不是建设而是强拆？拆什么？

是国库里没有钱了吗？

是我们对土地没有主权吗？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谁有主权——为什么，展览馆

那么少，而监狱那么多？

为什么门框挡不住挖掘机的铁臂？

为什么落地窗玻璃像绽放的水花？

为什么砌进墙体里的砖也会断裂？

为什么钢筋在空中变得张牙舞爪？

蚂蚁也横行，来到十字路口

神远离社区，靠近荒郊野外

靠近，为何世界呈现出无穷无尽的

分裂——分裂，身体何必紧成一团

像经历海浪冲刷过后的顽石

像狂风暴雨后，断枝与残叶紧贴地面

清洁工人过来，扔到垃圾桶

埋进泥土——燃烧，空中化成的灰

倾听，辨认神灵、鬼怪、愚夫

辨认，它们与我，相似的面容

2024.8.28

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它企图以威胁的方式彰显它的野蛮

它一直疯狂，永远疯狂，除非王朝

终结，充满戒备的心己然开始腐烂

请不要打击，我身上的血，尽管

它并不在我的体内，它左冲右突

你不知道多少无赖在观察你的惊恐

空气不是武器，空气传播的谎言

仿佛从真相背后给你致命一击

你不贪婪，但却倍受束缚

我不能在美与真之间相互言和

永远，我不会怀着憎恶去生活

你不知道，你的生活是否有密探

你要给过去一个最好的回报

前年，参加两次葬礼，去年一次

今年半年，陆续参加了两次

世界在就餐前安息，我相信很多

事物都跟我们的生命有相同的质地

亲人的无辜成为魔鬼的筹码，成为

人心的软肋，成为反抗者的紧箍咒

当流星把夜空划成两半，一半在

逃离，一半在黎明破晓时看见墓碑

无数人和事，让我双目失明

无数野花，让我精神焕散

死亡的唇含着花，活着的人仿佛

被死亡紧紧拥抱，沿相反的方向

启程，蜜蜂除了花还在寻找什么

我除了诗，还能够寻找什么

2024.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