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磊短诗:私人札记(15首)
钟磊短诗:私人札记(15首)
《死魂灵》
痛惜太多,倾向于过去,
仍有传说堆叠在一条时光的河谷上,
有些乱石横生——
当然了,那也陷入一孔之见,
比三块石头的名字好看一些,
刚好是杀人不见血的流水,从列国传转变成幻水记,
一次又一次被一双妙手洗白。
而我的写作是耻辱的,
我只是流水的输家,像列国传丢开的玩偶或面具。
噢,这是死魂灵在冒犯我的籍贯,
也在冒犯我的姓名,
在把祖国纪事当成罪与罚,在把腹语当诗。
当然了,那也不是腹中流水,
刚好是孔子在一滴水中过夜,
刚好是儒有神功,如同无法治愈的痢疾,
从陡峭的黄河岸边,堕落成流水的帮凶,
刚好也是虚名的输家,
没有人不朽。
2024/10/31
《长舌妇》
长舌妇在用舌头开门,
比自白直接,在为平庸之恶开脱罪责,
几乎是被笼罩在一个噩梦里,
又在举行一次演讲,抑或是裹住未知的暴风雪,
那么像极地的愚蠢和傲慢。
那是爱慕虚荣,让生活崩溃在每一个夜晚,
难道不是吗?当黑暗来临,
开始错乱了北极光的神经,在读黑暗之书,
反倒是夜晚的精神备忘录,
足以穿越黑暗的门户。
别再提长舌妇了,还是说一说汉娜·阿伦特吧,
从不屈从于长舌妇与性别之恶,
从不羡慕习以为常的黑暗,
一想到平庸之恶,总是要打开夜晚的三道门发问,
即从堕落的夜晚中走出来,
也绕开自己,为了成为一个人,
于是,在质疑长舌妇的舌头说法,
在反问:“谁是长舌妇?”
2024/11/2
《自嘲》
翻译生活的人,消失在生活的背面,
像被魔鬼捉拿到空中坟墓。
没有人不朽,所有的言说都是徒劳,
生活,原本就是自嘲。
如果约瑟夫·布罗茨基还活着,那也是寄生虫,
比泔水脏,被一架纸飞机带走,
又被白云泼上脏水。
当我写下上述诗行的时候,空气却终止了反动,
使我的嘴巴不能收获玫瑰,
那么像邪说或乱麻,又在吞食大粪,
在把整个世界咬开两半。
而今,生死之间的连线是如此弯滑,
无法把我留在绝望之巅,
几乎是乌有,完全缩略成一个霉斑——
我是谁?我只有在魔鬼的魔法上打一个响鼻,
也把我悬入白云般的兽群,
仍像一头野兽。
2024/11/4
《两者合一》
冬天,把我放在寒冷中讨论工作,
顿时,孤独萎缩成一团,
只是把糟糕的诗歌凝固在一个地方,
留给了厌倦的合心镇。
于是,时光变作财产,
足以照亮我的生平,足以与美学媲美,
像我经过今麦郎街,并闻到麦芽味和面包味。
而西景路并不妨碍写诗,
能够放下虚荣心,从不失去有尊严的秘诀,
显然是我从工作现场离开了。
当然,还是有人在嫉妒单一,
那是近在咫尺的平庸黏连着敌意,
又把我带回坏蛋的世界。
哦,这是冬天的两者合一,
在把我和诗歌转入地下,恰如合心镇的一个例外,
适合于表达本身,
适合于合心镇接受遗忘。
2024/11/6
《立冬之书》
放下伪装,写一首应景诗,
那是立冬的寒凉,即将把我冷冻在冬天里。
我只有从颓荡的日光上艰难转身,
瞬间化为立冬之书,
像在享用晦暗时刻,
并不在乎敏感词洗白的词语,
周身挂满了苍茫和凛冽——
此刻,我是白冰呢?还是火焰呢?
此刻,我在给贺拉斯写信,
仍在问:“立冬的低语是假设的,我将去哪儿?”
假若我不肯让位于约瑟夫·布罗茨基,
那也是我在解放灵魂,
恍惚着雪神的真身,在补充一个人的退场,
在落雪的时光中认领自己,
而对手仍是自己。
2024/11/7
《我瘦削如一匹以梦为马》
这个年份,开口说话的冬天,
厌倦了过度的光明,在拒绝白色的真理,
在把过犹不及敷上面具,
那是用过的恐怖词语:监禁、流放,暗杀——
这一片大地真的很干净,
全完了,完全是白茫茫的。
突然,我想到保罗·策兰的黑牛奶,
也在掩面低泣,我瘦削如一匹以梦为马,
从流放地里走出一个避难所,
像在罹患病痛的胃里捏死该死的息肉,
足以竖起耳朵聆听自渎。
嘘,这个末日世界不久将会终结,
将会睡死在冬眠的耳朵里,足以重现梦中罪恶,
只不过是以梦为马流过的鼻涕,
正在变成剩余的诗行。
此刻,大地是陌生的,
那么多苍茫,那么多贫穷,
那么多一无所有。
2024/11/12
《时间速记》
从上午十点钟开始写诗,
不再审判末日世界,把语言的锤子留在半空,
节省下一半力气,
将黑牛奶分出一半,交给自己一个指令,
交给诗歌的惊乍之后。
在胸口划一个十字吧,神在,
让一颗仇恨的子弹穿过耳朵,
忘记传奇,只消看一看失效的时间,
使我不能在时间中丢丑,
噢,去他妈的,坏蛋的世界。
转眼间,孤独在纸上计算着为文学辩护,
马上是上午十一点钟了,
由此在幽静之中放下杂念,可以获得孤独,
反而逮住了自己,
反而引起了时间的喧哗与骚乱,
猛然发现时间论多么像糊涂蛋,
多么像动物标本。
2024/11/12
《完成一次对话》
灵魂,带着一具皮囊在人间走一趟,
又被我看到,而不久将被遗忘,
好像是死亡忘记一个人的影子。
罢了,向来如此吧,谁会是有灵魂的一个人?
我只是卑微的一个人,
甚至在邪恶的前面消失了,
留下腐败的人间,被乌鸦呱叫着,
并非是寓言,而是欲望的子宫在喂养种子,
丢开了最后的判词,
丢开半空的疑问,又递给魔鬼一把斧头。
而生锈的石头会开花吗?
我已经触摸不到回答问题的那个人,
没有人埋葬保罗·策兰,
只有我送上汉语的灵柩,在完成一次对话,
在问:“我将把灵魂扔到那儿?”
紧接着,我也把时光的骰子撒成骨灰瓮的风景,
一个接着一个丢给魔鬼啃噬。
2024/11/12
《神在》
我想怎样代替神在,就怎样代替神在,
因为神在就好,
可以不必用思想撒谎,不必诵读地藏经。
我不能让灵魂在身体里迷失,
哪怕是一具皮囊牵扯着毕生精力,
也要致力于此,
任由失败的人生经过胸怀,不必为自己哭泣。
也不必向占卜师占卜,
入冬时节的空茫幻影抓不到最后的天空,
如同我的双手抓不到十九层的语言高楼,
也无法重拾起身体的碎片,
逐渐死于欲望、贪婪和黎明——
是啊,只有骨灰瓮在闪现着远方的光芒,
可以遇见我尚未离开的一刻,
能够看见我正在返回某些值得回忆的事物,
比如:葵花、蓖麻和白杨树,
在被生物学定义着,包括我——
2024/11/14
《私人札记》
大雾弥漫,伴着心绞痛把我卷入幽幂,
在让我寻找丢失的亲人,
接二连三丢失的亲人,忽然划过我的脸颊,
从一条紫红色的窄路上消失了,
已然被白色所覆盖。
假若丢失的亲人与荒寒的尘世无关,
那么就会回转身来,
可惜啊,人间并不逊于地狱,
非典、新冠病毒和癌症的纠缠,
是这般恐怖,以致于使我重居幽冥。
于是,我在寻找亲人,
哪怕是家人把我丢在这儿,我也要找过去。
我在一个旧市郊,
寻找到原罪在缩小的痕迹,
在无名之处蠕动,在一把空椅子上转身,
足可以掩饰内心的慌乱,
足可以埋葬忘却与黑暗。
2024/11/15
《请听我说》
请听我说,我对简化的汉语感到羞耻,
那是被玩弄的辞藻,
已经在我身上变成魔术,接近哑语。
我一直没有快乐,
无法与官方的谎言共谋,
把心用在艺术的执拗上,一晃儿就是半辈子,
失去了养育我的双亲,
失去了同胞,失去了父老乡亲,失去了祖国,
失去的自由将被撒在我的坟头上——
而我总是期盼着这一切赶快结束,
经过弥撒曲或到达一个教堂,
和切斯瓦夫·米沃什说说话,
说波兰语比汉语真实,并以欧洲之子提出假设,
在恐怖时期推翻了教条。
而我却被当成可怜的诗人,避难于绝望,
打不开提出假设的嘴唇,
或连接两个世纪,只是精神分裂的特殊病例,
在一笑了之。
2024/11/26
《丢开死亡的另一半》
下雪了,皑皑的白雪改变了人间的颜色,
最初是时令,最后是恶意,
总是循环在整个冬天里,总是偏爱上荒谬。
即是这样:一座工厂那么像一座集中营,
在合心镇上败坏着人心,
弥漫在荒芜的旷野上,也把一个个村庄冻僵了。
我应该做些什么?
不必为冬天的莽撞无礼而愤怒,
不必为渡鸦的催眠而沉睡在一片大地——
据说,长春市郊的长白公路,
与沃罗涅日的一条魔鬼街道极其相似,
在用一辆大巴车中转着一个诗人,
试图把我交给饥饿的暴风雪,交给无名的死亡。
如此而已呀,如此而已呀,
我不相信工厂围墙上的铁丝网会划破希望,
必须试一试,哪怕是周身被裹紧白布,
或被拖进带血的铃铛中,也要摩擦出空气的轰响,
也要丢开死亡的另一半,对热血的愚人,
恶毒的智慧都是毫无记忆,
并赢得忘却——
2024/11/27
《我像一只知更鸟》
十一月的来信像一只知更鸟,
这并不是错觉,
它在暴风雪中送信,穿行于昼夜之间,
并不是地平线,
使我的惊讶之声无力。
于是,我在以写诗迎接灿烂的生命,
以思想的双翼学习知更鸟,
从雪花的花蕊上汲水,以自己喜欢的样子,
得罪于一次诚实的背叛,
把讽刺时代让过去,
在失速的瞬间掠过暴君,掠过一个睡眠或死亡。
哦,我害怕被杀死在半空,
这儿——不是催眠课程,不是流水的涟漪叠合与扩散——
哦,那儿是诗,虽然化冰为水的不是知更鸟,
但也要把先知交还给大地,
不许被邮差封存起来,
不许被冬天封冻起来。
2024/11/29
《一个冬天之外的简介》
寒冷的苍穹像W·B·叶芝,
跋涉过两个世纪,只是一个冬天之外的简介,
在告诉我:“噢,鬼魂的记忆,
在冬天之外。”
而我并非恐怖于回族坟或火烧李,
在每天早晚都要经过这里,
使我记下这些事实,
如此而已,游移于一个空间对话,
并将我的语言黏附在大地的诸物之上,
可以设想对我有人一无所闻。
是呀,生死共存的世界原本就在那里,
使我一直在接受生死管辖,
让我一生在编排出生、工作和死亡的名词,
并不通晓什么,正如统计学上的单词,
只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苦役犯,
在荒芜的极寒里避缩,在腰椎和颈椎病痛中呼告,
当我写下这首诗的时候,神就站在我的面前,
诗在,神在。
2024/12/2
《叛逆诗学》
丢开肤浅的情绪,把我交给暴风雪,
那怕是在寒冷中衰竭而死,
也不要效仿庸人。
无疑,那是苍鹰在拍打着翅膀,
盘桓在革命的天空。
而谁能够追随悲剧艺术,或站在诗人一侧?
无疑,那是乌合之众的混合,
大过于一场词语的嬉戏,
几乎是垃圾时间,充满了对叛逆诗人的误解。
噢,不要说语言是我的唯一家园,
而我在反抗不义的天空,
在北中国的一座白色之城上映照身影,在成就自己,
正如切斯瓦夫·米沃什发现的压力,
能够穿过死亡的间隔,在把死亡当成多余。
之后,在嘲笑被写错的历史,
看似一个人像燃烧的冰块却被瓦解成尘埃,
被瓦解成空气,
被瓦解成呼吸。
2024/12/3
作者简介:
钟磊,独立写诗数十年。著有《钟磊诗选》《信天书》《圣灵之灵》《空城计》《失眠大师》《孤独大师》《意象大师》《活着有毒》等诗集,诗集被郑裕彤东亚图书馆及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图书馆收藏。
(编辑:张坚)
分享
注:本网发表的所有内容,均为原作者的观点。凡本网转载的文章、图片、音频、视频等文件资料,版权归版权所有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