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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亨:老宅或墓园

今日好诗

2025-02-25 21:06:12


 

编者按:记元年之后,中国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猛然断裂,这是一个社会事件,也是一个精神事件,更是一个诗歌事件,影响至今,从未中断过。九十年代提出中年写作,隐含着视八十年代为青春期写作,事实上并不准确。70后一代在历史的阴影中成长,对八十年代狂欢式的群体写作和诗人传奇,有人神往,有人警惕,有人反感。我个人认为,八十年代最具天才,最具独立精神的一批诗人记元因而沉没了。这沉没的诗人中,刘太亨是其中的一个。我们理当期待流放者归来。张枣出国,最后归来;孟浪自我流亡,最后客死异乡;刘太亨自我放逐,现在,他归来我们有幸阅读到他八十年代的旧作,也将阅读到他新世纪以来的新作。王东东、一行、张伟栋、张光昕等青年学者近年发起未来诗学讨论,除了反思九十年代诗歌,也在打捞八十年代以来的诗歌精神传承,其中最为可贵是八十年代诗歌共同体的出现,闪烁着无数新星。刘太亨是九十年代不在场的写作者,但他一直以不在场的方式坚持诗歌创作,我相信,这必然会给诗歌带来荣光。从青春到暮年,刘太亨近期的挽歌书写,令人动容!我们认识他,就像他的诗句所说的那样,是“结识一个命中人”,是与美好的灵魂相遇。

 

 

 

 

老宅或墓园

 

刘太亨

 

 

 

 

 

80代的诗

 

 

 

新婚

 

 

结识一个命中人

结识多情与怪僻

与日子一道陷落

我自然只能手拂珠帘

与偷欢的风没有两样

 

那正在离去的马群

与闪亮的骑手

在丛林之外

穿过反复修整的街巷

形象突然被我猜中

 

他们扮演的角色各尽其能

青春的歌手,光阴的买办

那些整夜狂饮的酒徒

轻负、固执,不在意四周

没人留意你偶然的一瞥

仅一瞥,就让你落英纷飞

 

这就是新婚,这就是道理

当长夜的灯烛撩开我们的心田

撩开我们的颜面

我们肯定终身相守

我们的青丝,在日头下

也将就此日渐熹微

 

特别是那些被渴饮的水

你口中含化的夜色

洒满霞帔和装奁

我们的生活自然无话可说

我们的婚姻自然白头到老

 

 

 

琵琶

 

 

掠过日子的风吹到

美妙的生活接近心田

我走出家门,站在门前的空地

想看看瑞雪如何开始

 

妻子在室内弹奏

一曲接一曲

直到窗子透亮

夜里的琵琶格外激动

才借助微风向我传递

 

我面前的瑞雪已经开始

飘到心事重重的大地

就像飘到我温热的身上

正静静溶化

 

这一切我早已熟悉

在诗中,在青春将逝的纸上

当我用汉字书写

这声音仿佛来自它自己的空茫

 

我看见日渐紧凑的宅地

和深池中猛然激起的水

在风中散开又聚起

是的,谁是温热的大地

谁就会被琴声反复耕耘

 

 

 

新世纪挽歌

 

 

 

静寂的早晨

 

 

只有天鹅在装饰这水面,

用它浑身的黑,和移动时

不管不顾的端庄,打破

又重构了四周了无人声的寂静。

 

是静寂,是晨光匆忙赶来,

在丛林间伸手想要弹奏的静寂,

是闯入者暖和的身体想要呼应的静寂,

而不是那悠悠转动的黑天鹅。

 

还没有到手忙脚乱,必须与死亡

面对的时候,闯入者无须书写,

也不必忙于构思告别的篇章,他只是

独自站在那里,细数那身外之物,

用静寂的心,而不是用眼睛

清点你的最后时日。

 

20184

 

 

 

身体的风暴

 

 

那天鹅将在何时带你超离这彻夜不停的风暴?

七天或半月,医生给出了这样的结语。而你

一阵似一阵猛烈的咳嗽、喘气,

和疯狂回顾带给你的暖意,己让你对自己厌倦,

 一次次手扶窗口和我的另一个姐姐

——你的妹妹,也用力扶着你,但她,

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扶着你最后的时光,

和己然少得不能再少的气息,只得眼睁睁

看着你,看你再次撑起,朝黑夜,也朝你自己,

无声喊叫:我要自己动手结束自己!黑暗,

是声色俱厉的痛点,是无形的创口,

在大口大口吞噬着时光。是你的时光。

 

更是你的全部。难道你弯腰咳嗽的悸动,

是在向今生致敬,在向人世所有良医告别?

哎!是的,是的,再没有药物、良辰和梦的余味,

值得你回忆和期待了。撕掉的日历,每一天

都被你撰进渐凉的手心,然后放进离你最近的衣袋。

现在,你的气力只够你亲手揭去一张台历, 和饭粒中

那些看不清的碍眼之物。而这正是你最想要的。

你还依旧躺在离门口最近的沙发上,整天都在使劲,

试图找一个合适的睡姿,和更多的空气。

而你、制氧机和我们,都在使劲, 没日没夜,

即使聚集起全部亲人的吃奶之力,也无法

让外面的空气顺利进入你焦急的气道、心肺,

和越到终了越强烈的回想。在阳光和空气即将关闭的

缝隙间,你躺着,无力环视着周围,却在问:

“老潘,炖的排骨藕汤,你放没放盐和鸡精?”

 

日子、排骨和藕,在中国沙锅里己煨到应有的火候,

但家人中,不知哪一个,竟然刻意堵着风口,

更在瓮上加盖,用微火,还让它煨着。

死亡是松手撒出的盐粒,是人心总要散失的滋味,

现在却一粒不遗,全被你聚在眼里:日光下,

在天边,我曾无数次见到过这样的盐粒;

在母亲和父亲临终时,我见过这样的盐粒。

是一种隔世的光,从人生尽头一些咸涩的盐粒

返照过来,恍若一面空镜,正对我们,

使劲也无法照出我们。我们中间

没一个想到再加点盐。我们都垂首在你周围,

你今生一再烹调的家乡的滋味,也围绕在你身边。

没有一个,愿意去揭起那盖子,仿佛那盖子,

揭去的一瞬,你就会与滋味一道散去。

姐啊!一生都在絮叨的大姐。

 

当你明知你的病己无药可治,你便将

你远在中国的五个兄妹,返复清点了好多遍。

现在你的黑瞳孔,又在艰难的转向我们。

是远隔丛山和大洋的那一坡风水,惊扰了你的最后,

还是东升二队,或者六O五厂工友的催促声

惊动了你仅此一趟的喜乐?是煨熟的红苕、土豆,

和灶堂里碗豆噼噼啪啪爆裂声的喜乐,

而不是府河上,渡船即将靠岸的喜乐。虽然

你无数次渡过那条河。但这一次,你是真的过去了。

硫磺熏过的麦杆,和你的手编成的草帽,还一顶,

挂在半边街老宅的墙上。它暗中积聚的,

是这世上我领受过的最好风水。

你用你在父母的杂货铺学来的称量法,

以你妙不可言的逻辑,不管不顾,把这经营一生的风水,

分配给了潘哥、蕾蕾,以及山和岭。

我们兄妹五个,其实也一直为这风水所运转。

 

20211

 

 

 

这山,这水

 

 

如你所愿,蕾蕾把你背回到了这片山水,

在二月,一个迷路的夜晚,

从双流机场, 没有借助导航,而是凭借

你最后的日子大脑飞速闪过的场景和方位,

你回到了顺河场, 盆地边上,

一个有藿香和鱼的乡场。

你念叨的那一切,在点滴之间,竟然毫无差池,

都在车灯前一一显现。

 

青冈、桐子、松和柏,也排着队,

举着冻僵的小手,在等你。黑暗中,

它们的神情,正好是父母墓前我们有过的神情。

雨不大,我们几兄妹竟然像一串没完没了的逗号,

垂着头,弓着腰。蕾蕾抱着你,徒劳地

想要帮你挡着你在此世的最后一场冬雨。

 

不!更可能是我们都怕惊动死去的父母。

好多年,对二老,我们都只报喜不报忧,

更何况是丧?更何况,他们一辈子所做的,

都是为了让我们好好活着,而不是早早死去。

虽然最终,我们都会死去。

 

很奇怪,为什么人在最后,会梦见父母来接?

不是驾着闪眼的马车,在太阳的方向,

穿过直刺眉宇的光芒, 而是沿着慢悠悠的逝水,

划着船,带着童年的景物和暖意的暗示,

突然出现在河流的上方,

双手还捉着恍惚的光亮。

 

姐姐,可否告诉我:当我们点燃香烛, 烧完纸钱,

透过向上的青烟, 看见的却不是你,也不是父母,

而是一河涨落的清水,朝着老宅和后山的墓园,

来了又去,竟然就这样为我们眼前的山水布局?

 

20193

 

 

 

老宅或墓园

 

 

二哥在后山催促工人修整父母的墓园。

在父母墓前降一米,要为大姐

找一个安身处。錾子的哐啷声,

让人心烦意乱,整三个月没有停过,

把祖屋屋檩的积尘震落了,又一直飘浮空中,

好多天也不见散去。

 

总共九间,除了堂屋、灶房和父母

打理生意的门面,还有六间,

你似乎都住过,又似乎都没有住过。

你离家太早了。我使了好大的劲,

才在堂屋门外左侧,隐约看见你的身形,

正埋头分捡簸箕中零乱的羽毛。

顺着你手指的快速翻动,我仿佛看到

飘起的羽毛中,有一片,晃悠悠,

在一呼一吸间正超离。总有一天,

我也会超离住过的每一间屋子,超离所有美和好。

 

所以二哥从三月开始修整父母的墓园,

指挥工人用錾子,在父母的墓前,掘你的墓穴,

也掘活着的兄妹的生基。我眼睁睁看着它

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也就是我预先设计好的样子。

难道这也算是大功告成?天呀!我对人

最忌讳的结局,竟然如此热心地去构思,

而且还亲自动手,在电脑上反复安放

自己的盖板:先是附近的青石, 后来

又在花岗和大理石之间琢磨,

想在白的石头中梳理出时间坚硬的纹理,

和摆放香烛的位置。但是,百年之后,人真的

可以还有一个,或好几个一百年? 不!我不信。

即使釜子把辈份和名字凿出深深刻痕,

即使儿女辈来了,孙辈们也还来,

他们点然的香烛和纸钱,燃烧着,

从温度最高的那个中心向上升腾,

看似升了天,但你接不到。谁说死了,

就升到天上?不!分明在地下,

那方棺木里,是一摊松脱的白骨。

 

啊!天地之间,万般事物,我最不敢想像

皮肉腐烂和尸体焚化的过程;不敢想像

活生生的人走着走着,笑谈间,

说没就没有。失去一件东西,而且明知道,

 肯定不可复得——真是可怕呀!生与死。

我却偏偏坐在祖屋邻街的一间,

巴望着父亲、母亲和大姐突然推门,

逆光站在三月暖和的下午,在世时一样,

进门前先拍一拍身前、身后和袖套上的灰尘,

然后埋怨我,怎么不把蜂窝煤炉子的下盖提前揭去?

我正想看向曾经放温水瓶的那个地方,松木的立柜

突然又振动起来。是二哥在后山,

又在指挥工人用釜子敲击箍墓的石头,哐哐的声音

振动着我出生的房子和它的大梁,

从三月直到五月,一刻也没停过。

 

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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