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诗选

清洁员

一位勤奋的

清洁员正在工作。

她把乌鸦的叫声

扫作一堆，

把麻雀的叽叽喳喳

归为一团，把幼儿园

播放的打铃声

装进喇叭大小的桶里。

把车流声推去墙角。

把小贩的叫卖声

拨在杨树根下。

给工地上的建造噪音，

装上黑色的袋子。

真是忙碌的早上啊！

她单单没有处理，

婴孩的啼哭。

2022.04.02 北京酒仙桥

举起透明的手

举起透明的手  举起透明的躯干

像紧贴的薄膜雨衣的吞咽

举起透明的肚腹  举起透明的足

低下头  我好像搁浅的水母

在透明的人流里倾听  倾听

我毫无节制地使用

透明手机的定位  在阴雨的一天

和马路上的车流

一起成为暗云的提线木偶

2017.07.04 北京解放军306医院

有些许遗憾

有些许遗憾，影子不能点烟，

我把自己团团盖上。当初，

好用的刀割不了肉，呼喊的风

送不来清凉，一颗一颗像谷粒的

汗珠顺着稻草走向了谷仓，神灵啊，

一炷香，分作三联，织布。

我用带着足弓的脚，在烂泥里，

踩出脚印，一个当了水井，一个，

做你的梳妆镜子。把水泼了，再泼，

把手放在心口，让泪滴洞穿。

我要好好做一个人，或一尊菩萨。

今晚的饺子、面团和未发酵的米，

纠集了一捆柴禾，在火塘里

温暖我的膝盖，就好像一只喜鹊

登上了香椿树的枝桠。影子都碎了，

变成了课间游戏的瓷片，一颗两颗，

和牙齿一样，如长在茅草边缘的锯。

锯是春天的禁语，就好像沐浴时的碱，

革泥脱落，如蛇蜕皮，当我喊了一声，

妈妈，我就缩回洞穴。酒精、冰片

硼砂，还有在伤口上冒泡的双氧水，

在我的皮肤上，作画。做了一个浅梦，

当水没过脚踝时，我把“王”装回

新华字典，等待天明。校长处罚。

2020.04.16 北京酒仙桥

红眼病

有一天，我和他们一样

得了红眼病，

和牛一样，狗一样，

鸡子一样，红得那么通亮

闪烁，带着金属的质地。

在这个村子，红是奢侈的，

只有在新婚和奠基的

时候才大胆用红，只有

在仇杀和屠宰的时候

才见红，但是，此刻，红

就在你的眼里，我的

眼里，畜生的眼里，

红得这么奢靡，

这么挥霍，反而

产生了令人忧伤的嫉妒，

我去砍了鸡冠花，埋起来，

折断虞美人，远离灼烧，

甚至在红色的炭上

浇水，让蓝色的焰跳舞。

赤脚医生终于来了，

他的眼也是红的，

他给我打透明的药水，

好像给我注射了

红色的墨汁，也好像红眼的

校长，在我的试卷上

批注红色的分数。

我偷进他的办公室，

用黑墨水把红字抹匀。

2023.11.08 北京酒仙桥

稻草人

他用稻草穿沟渠里抓到的鲤鱼，

用稻草打草鞋，用稻草捆扎晒干的

艾叶，用稻草垫地，放上纸钱，

烧给远祖近仙，用稻草插入

蜂蜜罐底，吸最后一口蜜，用稻草

教我算术，用更多的稻草扎稻草人，

内塞一块鹅卵石，当作心脏，用稻草

给我的鼻子止血，用稻草接生小牛犊，

给母牛喂鸡蛋醪糟泡的稻草。他去世了，

我给他的棺木垫上稻草，用稻草给他

编织草鞋。他最后一次给我的雨靴

垫上干稻草，加厚厚的

棉鞋垫，让我在秋雨季节，脚心温暖。

2023.06.01 成都

未出世的妹妹

我的睫毛，有一天，

长成参天大树，我把窗帘

拉上，就好像禁语，

昨夜，

雷声大作，仿佛我的油锅里

炸的豆子。

盐，多了的时候，

白花花，在眉毛上。

再上一点，

搭梯子，

看到早炊的屋顶，

白霜皑皑。

发芽了，门前的香椿，

打做

食柜，放进去肉、蛋、乳

和一片云霞，

奶奶说，

这是你妹妹出嫁的头绳。

我没有妹妹，

弟弟出生那天下午，

邻居的剪刀在傍晚的天际，

裁剪了最红彤的

云霞，那是我和弟弟一生的

衣物。汗毛再多，

不过是春季，谷仓受潮后，

萌发的谷芽，捡起来，

放在锅里，

当我揭开锅盖的时候，

那是一汪糖饴。苦。

2021.09.15 北京酒仙桥

同年

他回来后，结婚、生子。都说他有福气，

还是龙凤胎。他蓄着胡子，出门就戴墨镜，

话很少，见到曾经的熟人，点点头微笑。

他还有年少的那份英气和凶狠，

路边的狗，见到他，贴着墙壁走。

他有一门手艺，是个裁缝，

这三十年和世界的联系，是针脚。

他不会用手机，没有信用卡，对荧幕

巨大的彩色电视机充满恐惧。

我记得他，不因为他是死囚，杀过人。

2023.3.17 北京酒仙桥

直

邻居说：

“你的影子很直，

你砍的

竹子很直，

你下的挂面

很直，

你写的字很直，

你说的

话

很直，

你做的事

很直，

你焚香

飘来的烟很直，

你的肠子

很直。”

直啊，直！

“我希望

我的门板

很直，

抬上我，

我希望我的

棺材很直，

装下我，我

希望

那个春天，压弯

我腰身的木梓树

很直。”

2022.03.25 北京酒仙桥

烤火者的谱系

余温尚存的

双手。

往前是火堆，

火堆往前，

是一堆无用的

木器。木器往前

是密林的

缺口。往前，

往前，是砍树人

挖深的坑。

往前，

往前，

砍树人

是种树人的孙子，

种树人

是烤火者的父亲。

往前，

往前，

烤火者念念不忘，

树叶长在

幼苗的枝头，

把明亮的阳光

切成肉片。

2022.03.20 北京酒仙桥

四月的光，从我的身体掠过

四月的光，从我的身体掠过，

落地的阴影如卸下的绳索。第一场

春雨，不期而至，你说：“那是云彩

长长的毛发！”。我购买了药片、酒精

和棉花，想对稠密的早晨做出回应，

窗帘却在窗口称量风的体重。

城市生长的建筑，是巨人脱下的

礼帽，簇新，间杂着涂鸦的晨昏，

被扔进马路河道的人体

或多余的沉默，被汽车的雨刷清洗。

夜晚，如果只是因为合闸的铁门

孕育人形珍珠，那么婴孩的哭声

准时从两点爬升到三点，

值守的狗吠蹲守五点的楼道，我便默认。

默认，默认，直到一泓清水

从瓶子底部涌起，淹没了救生的瓶盖。

你在墙角辨认，我是否记录此时

包裹严实的梦境，我告诉周围注目的树，

在这个灰色的梦里，祖母的桌子上，

一群瓶子的口，将那时的四月雕塑成环形。

四月，从少年的铁环上滚来，把我甩到

南国边境。壮阔的人群墓葬啊！飞鸟

检测后的天空，每一位衣冠楚楚的人

都渴望祭祀清明的日子。河流是被桥梁

命过名的泪痕，因为下雨，才有足够的手，

遮盖被目光反复翻晒的褶皱。勒杜鹃

和家乡的杜鹃一样红，车票的颜色

便不合时宜。我坐在一家叫

“豆子”的咖啡厅内，书架偎依着我，

端详黄色的灯光把寒意和身影贴于白壁。

我数了数日历纸上四方的格子内，

四月，

还剩下几颗念珠。

2015.04.15 深圳华侨城豆子咖啡厅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