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字之白。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写作，包括诗、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摄影、纪录片等。中国先锋派文学重要作家之一。著有诗集、文集五十余种。中国第三代诗歌主要代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四十年诗歌奖、德国第十届“感受世界”亚非拉文学评选第一名等多种奖项。长诗《飞行》法语版由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出版。

于坚《十二行，长短句，十首》

云南十二行

在一个墨西哥式的下午   
红色岩石在生产阳光  （想着
胡安．鲁尔弗   高原上   气候相似） 
在北回归线以南   哥布家的巫师
叫做拔摩   长着剑麻的土地  
种土豆的人们也种下肥胖的阴影   
山歌带来爱神   叶子花在外祖母
的围墙上开  富足的石榴树 
傲慢的桉树   满地坚果悄悄
滚向将来   当拉昆带着妻子
在梯田上干活  得闲的人们在喝
普洱茶    那灰烬般的树叶 


麋鹿十二行

那头麋鹿 长得像咱古代哲人
（老子或谁） 正在雪地上走
从左边去往右边  就此
留下了作业 几十个点 
分成两行 似乎某种文字
即将成型 冬天在期待
它已寂寞千载 有什么会
因此改变 不知道 
此刻 仅我看到它
下一个镜头上 已不见了
房子 汽车 没有老子的街道
空地上站着一个灰色的篮球


秋天十二行

抓不住 挡不住 无法控制
无法阻止 时间对它无能为力 
这不是胜利 也不是缓期执行
清醒  审慎  不留情面的大师 
失败的加冕如此彻底 
迅速建起一个个黄金废墟
灿烂者的猝死  突然中断
伟大的阎罗王带着儿童在那儿
和衣沉睡  秋天  那个狂热的告密人
自责着 永远地自责着
它得为这满地的后悔莫及
这一事无成的纷纷落叶 善后


怀念十二行

好久没下雨了 旱季乘虚而入 
已经抵达精神的领域
无话可说是其表现 教皇已选出
老去的咖啡馆只剩下灰烬
那把伞还挂着门背后
（像个裹紧了领子的守夜人）
等着被打开 或是他们 
不速之客在那个激情四射的傍晚 
打着伞到来 那时 昆明在下雨
地中海在下雨 迦太基在下雨 
长安在下雨 潮湿而漫长的一天
下着雨 地上到处是剑矢


申辩十二行

一生已被秋天捕获
不是作为金黄的老虎或
黑暗的稻束 不是作为盾
你已过期 你已腐烂
作为俘虏一员 作为废墟 
你终于揭下面具 威尼斯的无面人 
发现自己陈词滥调的一生 是光荣的 
小资产阶级的落叶之脚 熠熠生辉
更难受的是你并不认同这些隐喻
时间到了 如果你还没有申辩
你将无处申辩 如果你还没有拒绝
你将永远不能拒绝


源头

“对我来说  源头是一种想象的
存在  以至若有人对我说  
维沃纳河的源头  就位于某个
离孔布雷多少多少公里的地方 
我会大惊失色——就像某一天
得知地球上确有一处地方  在古代
曾是地狱的入口处……”  （普鲁斯特）
后来有一天我跟着杨志刚
（日报记者  写诗  笔名艾泥）
來到一条河的源头 （珠江之源  
位于云南曲靖地区  想象中
应该是一位造物主  冠冕堂皇的
造物处  潜龙在渊  理直气壮  
咄咄逼人  惊心动魄  阔步而出  
全长2214公里  流域面积353120
平方公里  贡献了一个古铜色的
南方  土地  稻米  女人  祠堂  
黄埔军校  三角洲  无数工作与
时日  庆典  阴谋诡计  血与火  
爱与恨  神圣与庸俗  在那儿
辗转反侧  死掉又活过来  涛声
依旧  世界银行报告  这是地球上
四大湾区之一）  下车  满脚泥巴
和浑水  砾石  难走如伯利恒之
荒野  几块石头之间有一个
穴位   一股水细溜溜淌岀来  
眼泪般地  像是大地的小便 （还有
汩汩声）  这个现实太肤浅了  
（虚构的小学生作文）  四处张望  
疑窦丛生  在河床上走来走去  踢开
石子  （像非洲那些捕捉狮子的黑色
猎人） 想找出那位伟岸的肇事者   
一无所获  就是它了 （大地说） 其貌
不扬  有点沮丧  仿佛来到一个骗局  
 “现在是枯水季  夏天来就对了”   
艾泥安慰道  “晚餐在等着我们”   
幸亏普鲁斯特没去  所以他写出了
那本深邃的书  《追忆似水年华 》  
在语词的洪流中  记忆忘记了水

2025，2，19


看见黄河

正是秋天  我看见了黄河
从车站出来 走下支离破碎的公路 
经过一座大桥的桥墩 
（上面传来卡车的轰鸣声）
水泥灰落下  土地开裂 
散落着垃圾  灰烬
有一面旧镜子照出天的面孔
（衣柜上的  门已不知所踪）
一行大雁正在弃岸投明
有点绝望   “不到黄河心不死”
继续走  然后出现了芦苇
听见了水流声   看不见造物主
只看见河还在那儿   藏青色的
（不黄） 刚刚穿过了落日和废墟
像是一座苍老的神庙

2021草于河南
2025年2月18改定


郊狼

我喜欢那种尘土飞扬的地方 
古老的黄昏 也许还有一个加油站 
挖掘机离开了 留下泥土 石头
树根 臭水洼 垃圾袋 浴缸
正在张望远方的孔雀 郁郁独行的老夫 
也许还有一个舞厅（已经关门）
一家小馆子 （叫赵二小吃）
泡酒剩着半瓶 鸡冠花在窗口的陶盆里开
也许还有匪徒 乞丐 诗人和几棵桉树
几本旧书   这是弃地   落魄者的旧邦
不会有人再来淘金  世界日异月新 
我退出了队伍  朝着沉思中的暮色 
在它之后    新月将会上升 
照耀空地 郊狼

2025，2


林荫路

学院深处有一条林荫路
我不常走它  偶尔  
为了避开那些神气活现的年轻人
另辟蹊径   踩着那些
无人问津的落叶走去食堂
我确实想踩碎它们
一片片都那样尘锐  易碎  卑微
发出一点点声音
像是巴赫一只曲子的尾声
刚好够我自己听到


薇依

“在身体状况十分糟的情况下
我来到这座葡萄牙的小村庄
这个村子，唉！真是贫困极了。
那天正是主保瞻礼日
我独自一人披星戴月来到海滨
渔夫的妻子儿女手持烛火
围着渔船列队举行宗教仪式
一边唱着显然很古老的感恩歌
曲调悲凉得让人怆然泪下
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这时  我马上确信基督教
是奴隶们最好的宗教
奴隶不可能不信基督教
而我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薇依） 她没有提到渔夫
和他的妻子女儿的脚
踩着沙子的赤脚
没提到一旁的大海   灰色的  
苍茫的  沉默的
正在黑夜前沉下去的大海
古老的额头上闪着微光
她没有提到并列着另一个


先锋书店白雾书局开业记

那天早晨 云南
会泽县的白雾村疑似有雾
到十点钟 逐渐名副其实 
然后在下午散去 
村子复原 戏台 菜摊
猪圈 染坊 老杨家 老徐家 李家 
周家 陈家……小教堂 三圣宫 
财神庙 旅舍 那种楼 （已经关门） 
自北向南 穿过中街的水（流进了
以礼河） 用来运铜板 盐巴 
茶叶的石板路以及万收不竭的田野 
核桃树 侧柏 鸡冠花 兰 鸡鸣 
一一回来 素朴如初 炊烟
也升起来了 有人在洗衣 
然后还多出一家书店 钱小华策划 
刘家琨设计 都是读书人 先锋派总裁
解囊投资 地方盖章 金黄色的外墙 
竹钢结构 中间有个花园 专为诗人
而设） 书架上并置着《包豪斯
建筑史》 《园冶》 诗集三百种 
食谱三十 《追忆逝水年华》 
《红楼梦》 《易经》 万种读物
它的出现令人惊讶 （过去
每天经过的马帮在47店马左右
一店马为13匹 47店马就是600多）
何时会运来一袋子书？ 期待了
数个世纪 鸭片战争同样肤浅 
运来那么多弹药 刀子 唯独
遗漏了更强悍的莎士比亚）
现在有书店了 有点不知所措 
如何是好 一直花时间种地 
养羊 饮酒 举办婚礼 送殡
得花点时间读书了 （书中
自有黄金屋 并非痴人说梦） 
一切将会不同 这是2025年的
5月2 4日 傍晚下雨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