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河堤上

站在孟姜女河堤上

我看到世界是一个个盲目的漩涡

一只只乌鸦在漩涡里盲目飞翔

雄黄蜻失重的头颅跌入它大而鼓的眼睛

如疲惫的白昼跌入一片早夭的叶子

而一束晨曦在构树根部顽强延伸

抓住我断裂的手

我确定这就是生命的一种方式

是岩石之所以为岩石的方式

是我逝去的妻子爱我的方式—— 

她正在走向一个去处 

一个并不衰老的暮春

是完整的

呼啸的夏日

不少时候，我想起水稻

想起家乡，去世多年的父亲忽然高大起来

一只吃杯茶

重又醒在他粗糙的掌心。旧版的夜

退隐到启明星里，温暖而疼痛的炊烟

飘向天国。谁

一直走在暴雨中，走在我的体内，直至走成

忘记自己的瀑布，走成不知

经历了什么的

石头。越过父亲的额头，狂风

从西刘庄呼呼刮来，再一次

完成对水稻的超越。大平原上

最后一个呼啸的夏日，仿佛拥有

世界上所有的夏日

 没有

没有什么

需要我改变，没有难以触及的

天鹅需要我在黎明前了解。我一直

让位于不很明亮的天狼星

那里，可能有

我们人类全部的智慧

而现在我必须跨越

眼前的一条小水沟，让羽毛

找到羽毛，眼睛

找到眼睛。我隐隐听到天鹅的叫声似乎在

拯救濒临解体的世界，地球在它脆弱的手指上

咯吱咯吱转动。这注定是

命定的时刻，这注定是

造物主存在某种错误：分不清

必须的迅雷

与必然的迅雷，门口的人

与门里的人。因此 

我现在必须跨越

龙葵

你向前走着

与家只有

一条河之隔 

但是，你是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走的

河流与你相向而行

你很清楚要走向哪里，但或许你宁不愿知道

你看到坚守枝头的松果

与它体内的风暴置换沉默 

埋在睡莲里的夏天开始被否定 

夤夜，只有一扇通往灵魂的门开着

只有一丛阿拉伯婆婆纳在它们的胎记里醒着

没有月光被沉睡的手抵达。龙葵

开始间或闪烁黑色的火焰

必然

离死亡越来越近

离死亡背后的黑鹂越来越近

我知道这不可避免

我等待着这必然的来临

我等待着那只狐狸经过

一瓣大蓟花结局一样落在冥寂的死亡上

无声无息

就像我碌碌的一生无声无息

像钢铁进入影子无声无息

像我地下的爱人无声无息

而斑鸠在高大茂密的楝树上叫着来自天国的声音

一只白鹤站在时间里

被另一个时间无数次删除或省略

空白

透过荷花的白，我看到更多的白

事物的碎片裹挟着麻木的人群

草地上

空白连着空白，空白侵入空白

一个独腿人穿过空白

一个被遗弃者返回空白

空白在空白里燃烧

我们在空白里燃烧

我们不清楚究竟是空白在燃烧我们，还是我们在燃烧空白

我们不知道那将要到来的究竟是什么

我们感觉不到悲伤

我们在空白中酣睡

直到空白化作一场大雪覆盖我们

一只断尾的蜥蜴长出新的空白

一只越过柯伊伯带的黄喉鹀看见一个有微弱光亮的空白

两个死者在空白里一直互相望着

互相把对方望成空白

底部

夜没有标点

划过天边的流星没有标点

夜莺飞在事物的底部

更多的遗忘被血管里的闪电追捕

此刻，流水是醒着的伤口

被更深的流水弹奏

眼睛在沦陷

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在沦陷

黑暗在沦陷

一个病人梦游在另一个病人的梦里

一个鳏居者想起白垩纪

一个醉鬼高唱那些花儿

只有墓碑碰撞墓碑

只有墓碑侵入墓碑

此刻，风中有许多半张着的嘴唇

被大雁划过

芦草

高过天堂

后面

风吹乌桕

我听到深沉的夏夜发出鹧鸪的叫声

我听到田野里玉蜀黍与玉蜀黍低低的对话

我听到血在夹竹桃花中走动的声音

我听到一条被埋葬的道路爬动的声音

我听到大海倾倒自己的声音

我听到天空被蚂蚁搬运的声音

我听到天堂里的妻子在河边拾蚌的跫音

……那时老家的河水很大，在语言后面

在无数个梦的头颅后面 

缺口

记忆忽然带来骤雨，之后隐入水面一张平静的荷叶

此刻，母亲为我们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饭

而炙热的太阳仍在缺口中寻觅

紫薇花、槐花与柳树枝上的蝉

把晴空掏得很空，把灵魂掏得很空

影子摆渡影子，影子碾压影子

我忽然看到去世二十多年的父亲仍立在缺口中

他的背影连接着更多的缺口

夏天被一把刀齐刷刷切开

一条条疼痛的道路从晴空垂挂下来

仿佛事物新鲜的藤蔓

那么完好无损

看见

我看见寂静

每天为我预留一个房间，每天

只有缓慢的风或阳光来拜访，间或

一只缓慢的鸟掠过窗外

有时我会带着寂静

走向更深的寂静，走向我妻子的墓地

我带着她，重新种植

一株无花果树，让寂静

茁壮生长，结出更多

累累的无花的寂静，让天空的寂静

生成片片白云或闪电，让众神

在无字的剧本里枯坐，寂静的大水 

一点点漫过他们。我们

缓慢走到寂静的前一天

或前一天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