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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定浩谈马雁

诗讯

系统 2025-12-30 11:35:33

 

诗人、批评家张定浩

 

访谈时间:20121231
访谈时长:2小时 19分钟 18

 

 

 

 

张定浩谈马雁

 

 

 

 

 

在光华的BBS上发贴

 

 

陈家坪:你和马雁是怎么认识的?

 

张定浩:其实,我也不知道,一开始谈论诗歌吧,可能是她看到我几首诗,觉得满好的。那时候,是我刚刚觉得自己,开始好好写诗了。那是2002年的时候,她在BBS上,那时我们都在光华的BBS上发贴。她觉得我的诗满好的,我们就开始交流,谈论诗歌写作。

 

陈家坪:她谈你的哪一首诗?

 

张定浩:就是我诗集上写于2002年的诗。2002年年底,我在复旦大学读书。我是2001年到的复旦大学。我们读大学的时候都在写诗。我读大学是1992年,那时很小,不到20岁。当我到复旦大学的时候,已经25岁了。其实,我25岁以后才算找到了……我开始真正的写诗。也是因为认识了马雁,她给了我很大的信心,让我觉得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写诗的。她跟我一开始在邮件里面,说的一个意思就是……但是,我不知道她其实很有名了,她当时其实是满有名的,我是一无所知。她用的ID嘛,是匿名的。她谈她自己的写作,说她看到我的写作比较节制,她自己以前的写作有点挥霍才华。我这样的写作,正好对她有一种反方向的触动。其实,我写得很少。我记得她给我引用过卡夫卡的话,大致的意思是,怎么把一生集聚成一束光,照在他命定的某一个地方。人的一生很短暂,不要挥霍,要把自己的才华用在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卡夫卡还说过,有些人在飞快地奔跑,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在向下奔跑。后来,她也到复旦大学这边的BBS上来玩,会贴一些诗,然后大家就去评点,或者互相讨论一下,其实,也不至于很严肃。我对她的诗呢,我当时觉得,她诗里面有一种东西,是我所不具备的,我觉得她是属于那种真正的,天生的诗人。只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她一直都在寻找,或者说是想进一步突破自己。

 

陈家坪:那时你们接触过哪些诗人呢?一般会谈论哪些诗人?哪些思想家?

 

张定浩:我印象中,她比较喜欢的,应该有一个名单,像卡夫卡呀,契诃夫呀,微依呀,包括维特根斯坦,应该还有一些吧!其实,这两年,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她所关注的这些人,她所喜欢的书,都重新读一遍,然后为每个人写一首诗。但是,这只是一个想法,一直都没有实现。

 

 

马雁在新青年网站工位上

 

陈家坪:你们在BBS论坛上刚认识的时候,她当时还在北大新青年网站工作吧?你去北大新青年网站玩过吗?

 

张定浩:没有,没过去。我第一次见她已经是2008年了。

 

陈家坪:她已经回成都了。

 

张定浩:对对对。

 

陈家坪:你知道她是从北京回到成都的吗?

 

张定浩:我知道,我知道,她说,她母亲生病嘛,然后就回成都了。我们一直都有写信嘛,中间有间断过很多时间,但一直都是相互知道的吧。

 

陈家坪:在这个阶段,在写作或者思想上,你自己经历过什么变化呢?

 

张定浩:我经历的变化,就是说,她的出现,让我认识到写作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或者说,某种程度上,在我身边,虽然我在复旦大学读中文系,但不太在写作上面有交流。这个传统,可能是南方跟北大那边不太一样,大家在写作上不太会交流,或者说真正写作的人也很少。那么,她的出现,让我觉得就是有一个知已的出现,但是不大会讨论日常生活的事情。我不太会去问她,你在生活上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很少问。

 

陈家坪:你们基本上是思想上的交流?

 

张定浩:对。

 

 

马雁的关注点

 

 

陈家坪:她的关注点有些什么变化,一阵关注这个,一阵关注那个?你发现没有?

 

张定浩:我觉得,她后来对中国古典的东西比较关注。她可能从小就关注《诗经》呀,《千家诗》呀,她应该从小就读过。她在北大还是学文献学的。这些东西,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并没有展现出来,她展现出来的是阅读西方诗人,西方作家。后来,我慢慢觉得,尤其2005年以后,她在豆瓣上写的很多东西,展现的其实是对中国古代诗歌的熟悉。她有一篇文章《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我后来也写过一篇同样的文章。在文章里面,她就说道,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读《诗经》嘛,读到某一个点自己心情就融化了。我觉得,她从西方作家那里找到了某种力量的东西,那种坚锐的东西,但是在中国诗歌里面她找到了某种安慰自己的东西。这种坚锐感和让自己安定的东西,这两种东西有时候是互相冲突的。我不能说她一直在这样的冲突当中挣扎,但是,对我来讲,一个好的写作者,他是应该把这些东西都要打通的。就是说,一个诗人对自己古典的东西非常熟悉,同时也知道现在外面在发生什么事情。后来,我到了《上海文化》以后,我还约她给我们杂志写稿子。我觉得,她在诗歌上是一个非常好的评论者。包括她一开始对我的谈论和评论,对我都是有很大的启发。在写评论上,她有一种非常锐利的东西,能看到一些最本质的东西,对别人来讲不太容易发现的东西。而且,非常直接。她应该也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好的评论者,评论家。哎!在诗歌方面,我还没有想好,到底对她的诗有一个什么样的全面的分析。我想这样的事情,我现在还不太想,包括对她的评论,就像你说的,要有一个沉淀的过程。所以说,我也没有……但是,我觉得,她最后,在上苑艺术馆写的那些诗,对我来讲,是非常好的,我非常震动。

 

陈家坪:她跟你交流过,她作为回族穆斯林的信仰,她跟你有过这方面的交流吗?

 

张定浩:这个没有。

 

陈家坪:那你觉得她的诗有女权主义方面的内容吗?

 

张定浩:我觉得很奇怪,对我来讲,她在我面前,有一种感觉,还是比较羞涩的。或者说,比较安静的。其实,我对她的了解,还是在她去世以后很多朋友的文章里面,我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性格的人。这样的一个性格,她在跟我的交往中可能就隐藏起来了,没有表现过。对于女性主义,从她的一些文章中可以看出来,但这样的东西对我来讲,都很淡。

 

 

 

诗人马雁

 

陈家坪:她对微依的欣赏是不是她对自己的一个理想的向往呀?

 

张定浩:具体我就不好讲,关于微依的一些什么情况,包括她怎么想?这方面我没有跟她探讨过。

 

陈家坪:她有没有跟你交流过,她对我们这个社会的现实态度,她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文学理想?当然,这是通过写作语言来完成的,包括她对张春桥的态度,对无政府主义的态度?

 

张定浩:对,有段时间她一直在看这方面的书,因为,怎么说呢,我对这方面不是很赞成,我就没有跟她去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包括她后来看很多建筑的书,我就没有跟她具体的去讨论过。我就觉得,哎,说不好。

 

 

在写作上的欣赏

 

 

陈家坪:你觉得,马雁对上海有没有一种幻想,或者是包括对张爱玲的上海的想象?

 

张定浩:她对张爱玲的文学作品是很熟悉的,但她对张爱玲又不是粉丝那样的崇拜,包括对胡兰成也是。我记得,我以前写文章的时候,她给过我一些批评,她说,我们中胡兰成的毒,也是要解一解的,所以她推荐我看蒙文通,一个四川的学者。这些方面的书,她都看过很多,她有一种普适的,很扎实的东西,去解张爱玲、胡兰成那样一种华丽的东西。但是华丽她又不是不喜欢。胡兰成的作品她也很熟悉,只不过这些东西最后她都化解到自己里面去了。其实,也是这一点,我在她那里找到了一个同道,或者知已。对于学问,对于文学,真善美这三者是同时都要去追求的。我觉得,她的文章写得很好,经常,有时候,我写不出文章,我就去看看她的文章。我就想,有一个人可以写出这样好的文章。当然,她也看我的文章,有时候也会表扬,有时候也会批评。她表扬的时候我就会很高兴,她批评的时候我就会尽量去调整一下。所以,我的诗其实写得很少,尤其是认识她以后,会有一种压力感。就觉得,一首诗写出来,要让她觉得好。一篇文章也是,一篇文章写出来也要让她觉得好。这对我来讲,是很多年以来,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认为的,但对我来讲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或者说也是唯一的读者。我觉得,我的东西写出来,她觉得好,就好了,我就可以了,是这样一种感觉。我2008年第一次去成都看她,之前她对你们说过的那些话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当然我会知道一点,但整体上是糊涂的。

 

陈家坪:你觉得,她对你在写作上有哪些方面的欣赏?

 

张定浩:首先是相对她那种充盈式的才华来讲,我会沉静一点,沉郁一点。我要凝练、节制一点。其实,也未必是这样,可能是我没有达到那种充盈所以有另外一种表达形式。她可能觉得,我的写作,怎么说呢,就是比较干净吧,相对比较纯粹吧。因为我过了要成为一个诗人,要跟一群诗人混,或者写一首诗就要怎么怎么样的阶段。她看到的那些诗,其实都是我过去的情诗。所谓情诗,就是感情过去以后的一种回忆,其实是写给自己看的,或者是通过写诗把没法摆脱的东西摆脱掉。我总是生活在回忆当中。

 

陈家坪:她对你写作上的主题有认同感吗?她是着眼于你的主题还是表达方式?

 

张定浩:这个,其实,一首诗不能拆开来谈。我写得很少,也没有太多的自我分析。你这么问,我想想,大概是有两方面,一方面是语言,一方面是情感。对她来讲,就是情感,她对我说过一句话,一个人的情感就是简单的几种,所谓复杂的情感都是没有把自己想清楚。想清楚以后,你的表达才会有力量,才会简洁、凝练。所以,语言上才会比较干净,不会很花哨。这跟她的美学趣味比较接近,就是用日常生活的语言。但是,日常语言稍稍向上一点,而不是故意的拗一下,故意的学舌。

 

陈家坪:你觉得她的才能在诗歌和散文上的表现有什么不同吗?

 

张定浩:是这样,一首诗歌它需要集中性的东西,凝练的东西。对她的才华,有一次,我跟她开玩笑,在豆瓣上,我就说,她走的是横溢路线。但横溢式的东西在诗歌里面,往往会太扩散,而变成散文就非常好。她会打破很多写法,完全是按自己的节奏在写,而且又不是那种很水的东西。我觉得她有自己的文体,就是说,她的文章把名字去掉,把她的名字盖住的话,大家都还能读出来是她的文章,这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情,也就是说她形成了自己的文体。当然,这种文体也有一种对才华的挥霍浪费,但这种挥霍在散文上面就要好一点,反而会变成一种优点。也就是说,她不是为某一个主题写作,不是为了应付。当然,她也写过书评类的稿子。当她写那些随笔的时候,都是自己写给自己的,或者自己写给几个朋友看的。这里就有很真的东西,而且这种真的东西又是伴随着充沛的才华在后面。

 

 

诗人马雁

 

陈家坪:她对你的欣赏是不是还包括你在知识阅读上的储备和修养?

 

张定浩:没有,没有。如果从储备上说的话,我读的东西远远要比她读的少。

 

陈家坪:那你的阅读是一个什么范畴?

 

张定浩:我也是中国古典的东西跟西方文史哲方面的东西,这两方面的东西,不一定说是齐头并进,但至少都是兼顾的。我们都有一个爱好,就是希望在每个自己不知道的领域有所了解。当然,我现在对政治缺乏一点热情,她后来几年对这方面的无政府主义呀,革命呀,包括跟现实具体的东西呀,建筑呀,我这些方面缺少一点了解。

 

 

发明词语者,发明未来

 

 

陈家坪:2008年到成都,对她家的环境有些什么了解?

 

张定浩:我没到她家里去。她家边上那条沙河,草长得非常茂盛,没有人工修剪过。河流,河流两岸的茶座,一些人坐在那里。河边的大树,铺满芳草的河坡,河堤,都非常好。其实,她是一个骨子里的浪漫主义者,如果说浪漫主义是一个褒义词的话。我去看她,没有让她知道我要去,我就说我是过来出差的,其实不是,但她也知道,就是不说。但另一方面,我们又是非常,不能说是现实主义的,而是非常认可现实常态的人。她跟我有些话,永远是不可能当面说的。见了面,也会聊诗歌,但聊得很少。我一直都不太能面对这个事情……就是她,已经不在了这个事情。

 

陈家坪:你不了解她的抑郁吗?

 

张定浩:我知道一点,她最早生病的时候也给我发过消息。包括幻听呀,也说过一点点。但是,没有深入下去。所以说,其实,我没有想到说,她是满严重的。其实,对我来讲,我不相信真正的存在,抑郁症呀,作为一种疾病。她后来,被迫服用一些药物,那些药物就是让大脑迟顿的嘛,然后,人会变形。在我家里,有一个舅舅,就住在这样的医院里面,我有时候去看他,其实都是满正常的人。所以说,对我来讲,没有病人和正常人的区分,只有幸与不幸,就是说,有些人是幸运的,有些人是不幸的。如果说不幸,就是她身边一直没有一个人,妈妈那么早去世以后,作为父亲,父亲不知道怎么去跟这个女儿相处。然后,她又是很要强的人。我有时候会这么想,也许我要是跟她在一些的话,也许会好一点。至少对我这样的性格来讲,虽然也写诗,但不是一个很艺术家的气质,会好一点。但是,何涛他们也是好心安慰我,说,未必,你们在一起可能很快就分了。

 

陈家坪:发生这个不幸,你是最不能面对的人了,太残酷了?马雁生命的这个阶段,是在一个成熟的过程当中,包括她的情感,事业,她的文学创作?

 

张定浩:她的生活还是满寂寞的吧,虽然有很多朋友。这种寂寞,就是说,如果她有一个家庭的话,一切都会好一点。这些,我们都是……

 

陈家坪:在北大新青年网站的时候,马雁表现得非常强嘛,她不需要人帮助,但她是需要有人帮助的,任何人都需要有人帮助。她对真正的朋友都是一种给予,很少去索取。她的生活存着很大的反差,这种反差一方面来自她的家庭,她的家庭实际上处于国企转制的崩溃之中。另一方面,马雁受过良好的现代教育,她也享受和经历过小资生活,她基本上是以小资生活来安排自己,但她后面支撑的东西很少,很少有朋友注意到,他们看不到也体会不到,她也不会让别人看到,来同情,她自己撑着。她在北大新青年网站的时候,是相对最好的状态。

 

张定浩:她在成都,能交流的人还是太少了。会有一些朋友,大家在一起玩玩可以。

 

陈家坪:对,包括她跟父亲相处。她父亲基本上是一个清教徒的状态。

 

张定浩:但北京对她来讲又太乱了一点。

 

 

诗人马雁

 

陈家坪:她后来去上苑艺术馆驻馆,可能是想回到早年在北大新青年网站时候的状态,如果能找到那个状态,她可能就留下来了,我觉得她基本上是失望的感觉。新青年网站时期的朋友,胡续冬出国了,马骅意外去世了,其他朋友也都散了,当年的那个文学气氛已经散掉了。所以,她去找,已经找不到了。我后来有内疚的感觉,就是她跟我同届参加未名诗歌节朗诵,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落寞。

 

张定浩:所以,我说她是很寂寞的人。

 

陈家坪:诗会过后,我是希望跟她有一个交流。当时,诗人阿翔跟我约70后诗人的稿,我也推荐了马雁的诗。我给马雁写了封信,马雁很快就把她的诗和照片发过来了,也没多说什么话。其实,我是想跟她有一个交流,但另一方面,我想她既然到北京来了,肯定会继续呆下去,我们有机会再说,顺其自然吧!所以,我没有专门约她,专门聚聚。其实,那时候我应该主动约她,我们聚一聚,了解一下她的情况,问她回成都以后的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当时我这么做了,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欠疚。从她的诗歌写作上来讲,她写给张春桥的诗,我觉得那首诗非常有力量。她当时在诗歌节上朗诵,还有她的发言,我都非常震动!她的诗歌观念,她怎么想的,她都能够表达,能够实现。发明词语者,发明未来。

 

 

西蒙娜·微依式的人

 

 

张定浩:其实,某种程度上,她就是一个西蒙娜·微依式的人。她的生活,她的思想,她的写作,都是一体的,直接面对最根本的东西。这样的写作必然会带来很多,对自己的一个煎熬,或者说是,对自己的一个消耗。其实,随随便便的写作,都是无所谓的,你对自己不会伤害自己。你只是忽悠别人,不会伤害自己。我以前跟她说过,其实,我们是通过写作去丰富自己的生命,不能去消耗自己的生命。但真正好的写作,好的文学,对自己总是会有所消耗的。这种消耗,要及时去补充,去滋养。否则的话,这个写作者是很难撑得住的。这个撑不住,跟外在的不幸也好……写作是自己在消耗自己,不是外在生活的消耗。外在生活的消耗,你还可以抵抗一下。

 

陈家坪:她基本上的孤立无援,生活上没有建立起一个好的秩序?

 

 

诗人马雁

 

张定浩:对,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家都觉得很强捍的人,我之前对她的强捍并不是太了解,因为在我面前,她还是一个比较生活化的人,也很随和的。对我来讲,有时候很矛盾就在于,我知道自己没法给予一份完整的感情,我就会想着尽量不要去打扰她。当然,这可能又是一种很自私的想法。但如果打扰太多的话,对她也不好,现在想想,可能只是我自己这么想,所以也是很矛盾。就是心里面会想到这个人,但是,想想,算了,还是不要去影响她的生活。

 

陈家坪:她在成都熊猫基地工作,把同事打了,她的领导说,你要么去给同事道歉,要么走人。后来,她选择走人。没有道歉,她失业了。

 

张定浩:她找工作很简单,但找的工作都不是自己想做的工作。这样,工作对她也是一种消耗。她这个人,是要把一个事情做得非常好。她生病之前,在做一个事情,也是大熊猫基地的事情,她要做得非常好,她要联络很多事情,然后就会把自己弄得很紧很紧,最后就撑不住了。比如我们,如果做一个不喜欢的工作,那就应付一下,但她不会。即使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她也要做得最好。那么,这就更加困难了。

 

陈家坪:她做一个事情,就是在做所有的事情。

 

张定浩:对一般人来讲,这是一个选择,我要把什么事情做好,但对她来讲,不是一个目的论的东西,而是一个从自己先天出发的东西,我自己要把这个事情做好。在成都,她找不到这样的工作,在上海,可能在北京,也找不到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几乎都是没有的。

 

陈家坪:在新青年网站有,新青年网站是最理想的工作状态。

 

 

还是一个小女孩

 

 

张定浩:我曾经想过,她在我们这样一个杂志社工作就会很好,因为工作没有什么要求,跟自己的兴趣一致,随便怎么就能完成。她到上海来,可能,其实是想在这边发展的,在这边找一份工作。

 

陈家坪:对,我感觉她有这个愿望,也有这个打算。因为她对北京失望了,对成都也是失望的,所以她想到上海来,或者她也想了解上海这座城市。不管从哪方面,她都愿望来,或者是这个地方她还可以生活一下,其他地方没有让她想呆的。在成都的时候,她找到一份工作,还热情洋溢地买了一辆车,结果上班以后,她的身体就不行了,实际上是,她的身体已经没法正常上班,她完全失控了,没法工作了。

 

张定浩:主要是,如果她家里母亲还在的话,就不会有这些事情。因为,失业也很正常,在家里面,跟母亲在一起生活的话。

 

陈家坪:这方面还是有很辛酸的感觉,我采访他父亲的时候,他父亲说过,她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周围的人会闲言啐语,就问她的肚子怎么大了呀?邻居开这种恶劣的玩笑。所以,后来她就不方便跟父亲一起住了,住在她干妈家里。

 

张定浩:她干妈我见过。

 

陈家坪:可能不只是这个原因吧,反正,她家里面,热水器都坏了,她父亲没有积极修好。

 

张定浩:她父亲不太会照顾人。

 

 

马雁和她的父母

 

陈家坪:她父亲是一个清教徒,客观上,她们家又马上要拆迁了,周围一片混乱。家里没法装修,因为马上就要拆迁了。家里不装修,感觉真的是没法生活在里面了。那个阶段,她的生活出现了一个断挡,没有正常过度过来。然而,她的写作又非常疯狂,那是极其疯狂的状态,大家看到她的作品,不停地喝彩,但她自己消耗得非常厉害!

 

张定浩:她其实还是一个小女孩呀!她是需要呵护的。但是,她对这种呵护,要求得……不是谁随便想去呵护就呵护,她身上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道德感。

 

 

生活的问题要在生活里解决

 

 

陈家坪:她跟你讲过,她小时候做为一个穆斯林孩子的成长吗?还有她父亲所信奉的穿着血衣进入天堂的信仰观念?

 

张定浩:这个没有讲过。我知道她有些朋友是穆斯林的,但我不太赞同从这方面去理解她。当然,我知道,她后来一直在看《古兰经》。这方面,我就保持沉默了。我不能对别人的宗教信仰进行分析,但是我始终觉得,跟佛教、基督教比起来,伊斯兰教更加绝决一点。那种残忍性,或者残酷性,更加强悍一点。在此生安慰自己的东西,那种养份太少。

 

陈家坪:她完全是接受了现代文明教育,后来,她在回归传统。但在她父亲看来,她又抽烟,又喝酒。当然,她在以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信仰,不是谁让我相信我就相信,我要证明了才会相信,她在尝试过这样的生活。她在网上记录每日读经,她在做这个解经的工作。她后面的这些思想,包括对信仰的重新理解,包括对无政府主义的张扬,包括对张春桥的研究,包括理解改变世界改变语言,通过语言来命名世界,通过这些高强调的精神思考和创造,她触及到了一些非常本质的东西,这对大脑的要求是全方位高强度的运转,才能把这些思想绞动起来。所以,她的诗歌写作才能达到那么强烈而自如,但写出来的诗作又是高密度的,有松驰感的。她在上苑艺术馆那个阶段,她的表达非常具有概括能力,我觉得,支撑她的,就是这些知识和信仰在她身上产生作用了。她去世以后,她的父亲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战友,她父亲是培养了一个战士,来反抗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她父亲人生的第一个关键词是:报复。这些对她是有影响的。但她进入北大,接受了现代文化教育,但对父亲那种英雄主义还是非常崇拜。另一方面,她有善良的禀性,来自她母亲的纯真,这些在她身上都是起作用的,需要她有巨大的平衡能力。她读高中时候的文艺伙伴韦源,她父亲对韦源说,我教你一招,怎么跟人打架,她父亲说要打下巴。如何一拳打下去,牙齿就全掉了。我听着,有点暴力。当然,这种暴力,不仅仅是民族信仰,也体现为很多男人都崇尚的暴力。她在大学的时候打过同学,这些极端的行为表现,都需要她有巨大的平衡和综合能力。她母亲去世以后,这个家就没有平衡和依靠了。

 

张定浩:在我心中,直到最后,她都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

 

 

诗人马雁小时候

 

陈家坪:对,她似乎完全没有办法。实际上,她对母亲也非常愧疚。因为,她母亲的命运也是有些凄苦。她母亲家成份不好,她外公参加过孙中山的同盟会负责筹款。她母亲到农村当知青,直到最后才返回城市。她父亲是一个非常倔犟的人,在成都这样一个回民很少的居住区,他显得很孤立,他想找一个回民女孩结婚又找不到,但他又非常坚定非回民女孩不娶。她母亲从农村回来,他们才认识结婚。他们的晚婚是不幸的,因为她父亲不是那种很会疼女人的男人,有大男子主义思想。而她母亲经历了生活的创伤,需要亲人来抚慰创伤。然而,没有抚慰,反而是让创伤一层一层结茧。她小时候,还比较认同她父亲,她父亲教她学一些东西。周围的人称她父亲为老大,像黑社会老大嘛,然后大家又称她为小老大。她在同学当中也是这样,她父亲教她怎么打架。谁欺负了她,她就打谁。她把同学都打得怕她了。她父亲在厂里,每年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羞辱。食堂里,打饭的时候,有人故意把猪肉埋在饭里面,让她父亲吃,这让她父亲非常愤怒!有人拿这个来取乐。给他们家送礼,也故意送猪肉。有时,她父亲会被安排一些活,这些活都是别人不愿意做的。她父亲一开始也很高兴,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她读初中的时候,放署假寒假,学校需要修理桌子和椅子,打扫卫生,学校就让她父亲去干活,她父亲特别高兴就去了,觉得是一种荣耀。她读初中的时候就喜欢上了摇滚,开始接触现代艺术了,也读一些现代小说了,她的现代意识也开始觉悟了。那时候,她有点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叛逆的孩子,她不是那种特别坏的叛逆,不是那种社会流氓没有知识的坏,她有点知识,有点文化。她当学校的广播播音员,带伙伴偷厂里的乐器,是这种坏。

 

张定浩:其实,最后,在生活里遇到的问题,还是要在生活里解决。但是,对于马雁来讲,她希望在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依靠知识,或者依靠思想,依靠写作,在精神层面解决。这是解决不了的,这样,生活的问题会越来越大,生活的问题要在生活里解决。

 

陈家坪:通过我的采访,我觉得还是有一个巨大的悲剧性,就是在马雁身上,她要平衡这么多东西,她似乎没有支撑点。

 

张定浩:对呀,这些问题,如果是在精神层面的,比方说,是在谈话层面的,都能克服。但是,生活中的问题,如果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这是克服不了的。

 

陈家坪:这就非常可惜!

 

 

她会跟着我们一起复活

 

 

陈家坪:你给马雁写过怀念文字吗?

 

张定浩:写怀念的文字,感觉怀念也太经易了。对我来讲,她去世以后,有一句话,生命在她,复活在我。这个复活以否,是跟我们自己的生命,或者我们自己的名字流传多久有关。如果我们这些记得她的人,都能够把自己做得非常好,她不可能想走就走,她会跟着我们一起复活。我甚至在想,什么时候谈论她呢?可能再过很多年,大家都不再提起的时候,然后我们中间有些人还能够站出来,把一个这样的人,告诉给新一代的人,新一代的小孩子。这就需要我们自己足够有力量才行,否则,我们就只是在沾她的光,而不是令她复活。

 

陈家坪:就是,要把她的精神体现出来。她的精神处境触及到了很多关键点,需要我们迈过去。只有精神达到她的那个状态,才能知道她的困境在什么地方。我们的精神没处在那个点上的话,就没法形成同等对话的感觉。

 

张定浩:我觉得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讲,这些困境就跟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一样,有了这个力,她才能够进步。对于一个生活中的普通者来讲,生活的困境那就是困境,它就不是我们所说的正能量,负能量,它就是困境。如果说是悲剧的话,这是生活的悲剧,不是精神的悲剧。作为精神层来讲,任何产生冲突的事情,伊斯兰教也好,中国汉族的东西也好,西方的东西也好,他们这种冲突只会产生火花,产生一种更强烈的东西。这些冲突可能是一个写作者努力要去寻找的,他需要各种各样的冲突。但对生活中的困境,它就不可改变,无法解决。对一个写作者来讲,他把这些精神上的困境表达出来了,那他就是一个好的写作。而对于一个生活者来讲,他要把这些困境表达给别人听吗?表达给别人听了,这些困境还是没有解决。写作始终无法成为一个解决生活困境的方式,写作可以解决精神困境,或者写作本身就是精神困境的另外一种表达,但写作无法解决生活的困境。其实,我们都是对自己那种道德感,那种自我要求太高,那么这种生活困境就无法解决。最后,存在两种:幸运的人和不幸的人。有些人比较幸运,正好遇到了一个什么环境,他从困境中走出来了,有些人就没有那么幸运!女性比男性承受更多的东西,尤其是一个优秀的女性,比一个优秀的男性,像你,到现在还没结婚,这种压力就会比马雁要小很多,对吧?

 

 

诗人马雁

 

陈家坪:对,但也会有压力,它不像女性的压力,女性很难解释,比如说要生孩子呀,要面临衰老呀,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我的确能体会得到,那的确就是一个困境呀!

 

张定浩:男的一辈子不结婚都没有关系,很多写作者都不结婚,对他来讲这方面的问题要少很多,但对女性来讲就不一样。

 

陈家坪:对,男性不结婚也抗得过去。不过,有时候会很尴尬,比如在家里有人问有没有女朋友呀,心情好的时候无所谓,情绪低落的时候会让自己觉得特别卑微,好像自己比别人要差一点的感觉。精神状态好的时候,当然就可以一笑了之,别人感觉不到你缺什么。

 

张定浩:主要就是要过了那个年龄段,一个女性过了四十多岁,这个东西也就淡下去了。马雁就三十岁嘛,就是在这样一个关口的地方。

 

陈家坪:不过,我觉得还是很难,尤其是马雁,真的要抗过去的话,面对的东西太具体了。

 

张定浩:作为一个男性,他可以接受一个庸俗的家庭,庸俗的生活,但像马雁这样一位女性,她可能就无法接受,跟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为了婚姻而生活在一起。

 

陈家坪:你谈的这些,其实就是马雁面临的困境,这是她要解决的问题。

 

 

 

一个闪失,一念之间

 

 

张定浩:你后来跟马雁广州的那个男朋友聊过没有?

 

陈家坪:还没有联系过。从我采访了解到,他们最后有一点闹剧的感觉,马雁当时就要跟他结婚嘛,结果这个男朋友在结婚的当天不出现。

 

张定浩:这对她也是一个满大的打击。

 

陈家坪:马雁跟很多朋友都讲了,最后,无颜面对。而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位女性。

 

张定浩:一个艺术家不要再找另外一个艺术家,尤其是一个女性艺术家,不要找一个男性艺术家,男性艺术家往往是更加不负责任的,女性艺术家要好一点。女性艺术家的不负责,作为一个男性艺术家能够承受,一个男性艺术家的不负责任就会让一个女性艺术家无法承受。

 

陈家坪:遇人不淑的感觉。总的来说,她还是在一个成长的过程中,一个残酷青春。她的经历比较漫长,有的人在二十五岁青春就结束了。她主要是身体疾病,如果身体好的话,她也就抗过来了。她的身体健康让她太尴尬了,导致她都没法正常生活了,连工作都没法正常工作了。

 

张定浩:这个身体健康,就是因为不幸嘛,周围的环境不能给她滋养。像我那个舅舅在医院里面,他随时可以出来。但是,出来以后,我外婆外公都去世了,没有人管他。他弟弟也不管他。就是说,他出来的话,一个人生活很快又会旧病复发。但是,如果有一个亲人很好地照料的话,就没事,不会有事情。我舅舅在我小的时候就犯病了,他到我们家里来玩,到我们安徽来玩,从上海到安徽,有我妈照料,就很好。他在我们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事,反而是他有天真可爱的一面。因为外婆去世得早,他一旦回去跟我外公住在一起,两个男人在一起住的时候,互相都不会照顾对方,很快就要生毛病。所以,对我来讲,不是一个疾病,或者说这个病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说有病,那是这个社会的病,是外在环境的病。我看过一篇文章,写拉什约翰,获诺贝尔经济学奖,他有一阵也是精神失常,疯了,但是,他们普林斯顿一直就接受这样一个疯子存在,他完全可以自由的出入,给他一个足够好的生活环境。他不相信药物,最后不吃药物,因为吃药以后,麻痹神经以后,一个数学家,脑子坏了以后,基本跟死亡没有区别。所以,他坚决不吃药。他相信意志可以战胜这些东西,最后确实是意志战胜了疯狂。这种情况,不是说这个疾病怎么样,而是这个环境,是普林斯顿给了他这样一个环境,没有把他送到疯人院的床上去。如果送去了,他就会一直疯狂下去。他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完全可以生活得很好。我相信,马雁如果遇到一个很好的丈夫,她能够依赖的,完全能呵护她,那么,这些问题都不会成为大问题。但是,她生活在一个自己的家里,无法给予她一个好的环境。在精神层面的交流,很多朋友都是互相消耗的。在艺术家之间,诗人之间,互相看不惯,互相搞来搞去,都是互相消耗性的。而且,我们写作的人,都有一种焦虑,到底能写成什么样子?到底这一生就这样浪费掉了吗?这时候,其实是很需要外在的一个肯定和滋养。如果说,在写作层面上得到肯定,比如她获得刘丽安诗歌奖,似乎是获得晚了一点。这个话肖开愚给我说过,要是早几年给她,可能会好一点。要么是生活上的一个肯定,你总要有一个出口。其实,很多时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我们自己在生活中,有时候也会觉得,哎呀,实在是没法过了。

 

 

诗人马雁

 

陈家坪:就是一个闪失,一念之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张定浩,对马雁来讲,长期思考写作,死亡长期在她的诗歌里,文章里面要少一点。死亡的意象太多了,她有一首诗是写给我的,我是后来才知道她写给我的。她最早是用……没写这么多,现在读读,就像谶语一样。你看到这首诗了吗?就像谶语一样。就是,我有时候还是比较迟顿。当然,有时候也敏感。这种迟顿,也可以说是……但还能让自己保持一个正常状态。对她来讲,她始终是敏感的,在任何层面上都是敏感的。

 

 

顽强,天真,而洁净

 

 

陈家坪:最后,她的手机把所有的号码都删掉了,只保留了你一个人的号码。

 

张定浩:我的号码呀?我不知道。

 

陈家坪:张舒惠给我讲的,你看,后来出事,警方先是找的你嘛。

 

张定浩:找我,是因为她用她房间的电话打过我的手机。

 

陈家坪:警方后来通过技术把她手机里的信息又调回来了,你可以看出她的一个心思嘛。

 

张定浩:我们那个时候还是挺软弱的,太,不敢去,或者说,也不能说软弱,其实,还是不够坚定,对很多事情,或者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但对她来讲,她是,她永远都是,又坚定,又敏感。其实,后来,她的朋友们过来了,我都没有过去,何涛喊我过去,我觉得很难去面对她的那些朋友。

 

陈家坪:对这个世界,她其实已经无语了,虽然她内心有很大的爆发力。

 

张定浩:不是无语吧,是无法,就是说,是没有办法说出来。我前几天看微依的书,微依有一本新书嘛,谈古希腊,后面有微依自己写的一些诗,里面有句话,我就想到马雁。她说:你出发了,顽强,天真,而洁净,我觉得这三个词,就可以概括,就可以概括马雁最后在我心中的形象。顽强,天真,而洁净,就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我和她之间,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我不知道她的朋友们都会提到我,我还觉得,我充当一个被忘却的人,这样更好一点。

 

陈家坪:很多人都知道她心中有一个很仰慕的人,这个形象很高大,我的想象是学富五车。

 

张定浩:我向她学习。

 

 

诗人马雁

 

陈家坪:见识不凡,这是我的想像。的确,马雁是太优秀了,她反应太快了。她是北大三才女嘛,马雁、曹疏影、饭饭,写童话故事的饭饭。2003年的时候,我是觉得曹疏影的诗要突出一点,马雁那时候的写作还不是那么明确,她在尝试嘛。她写过一首《情诗》,我觉得那种感觉非常绝决,她的修辞,就用情感,让情感这个词本身成为了修辞。其实,情感就是目的了,但她让情感成为了修辞,我觉得这非常好。那时,她写小说,散文,后来怎么写诗了呢?但她的诗很快就立起来了,盖过她小说和散文创作的势头。

 

张定浩:对,她在水木清华诗歌版做过版主嘛。

 

陈家坪:尤其是到了她来参加未名诗歌节的时候,一下子,我觉得她的诗写得太成熟了,语言和观念达到高度统一。而这时候,曹疏影好像开始过一种家庭生活了。

 

张定浩:是啊!她们都找到了家庭。

 

陈家坪:对,有了家庭……曹疏影刚到香港的时候,写了些尖锐的东西,她也参加了香港女性妈妈的社运活动,写出了更加有力量的诗歌。这表现了那么一阵子,好像开始写童话了。马雁是越来越尖锐,这可能跟她的生活环境有关系,她回到成都,生活是那么样一个状态。如果她的生活是很优越的话,她可能也会找到一些趣味的东西,沉溺在里面。但她完全是锋芒毕露,才华卓卓。

 

 

对我们形成一个参照

 

 

陈家坪:你知道《几个好朋友》吗?

 

张定浩:这都是马雁一个人策划的。

 

陈家坪:《几个好朋友》,你讲一讲,她跟你一起讲过没有呢?聊过她的设想没有?  

 

张定浩:具体没有聊过,但是她里面有一篇序言,在序言里她把自己的想法都讲了一下。就是,最后的写作就是为朋友的写作,或者是写给朋友看的写作,就不是为所有人的写作。其实,我跟整个诗歌圈子接触还是挺少的,很多诗都是她给我看到的那些诗人的诗。真的是,每个人不一样,确实是,这个工作要有人去做。

 

陈家坪:对对对。现在,我做的这个采访工作,实际上是相当于一个田野调查,让每个人去感受,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就是你自己有什么感受,而不是我需要你怎么去表达,那样一切都是我的意识在主导,就会很单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想和思维方式,包括认识事物的方式,他对马雁的表述,自己就会呈现出来了。

 

张定浩:每个人心中都是不一样的。

 

陈家坪:但是,大家又集中围绕在马雁这个人物身上,来同时产生对话,是这样一种感觉。但是,马雁,从客观上来讲,像诗歌历史上的一个烈士,一个精神烈士。她跟海子比起来,她有她自己的丰富性。海子在思想领域是否有一个具体的探索?马雁是触及到了一些诗学领域的东西。海子谈荷尔德林,涉及到诗学和人类文明源头,但这个人类文明源头是一个宏观的描述。马雁更为具体一些,她不宏大的去描述历史,而是在一个具体的操作层面上去言说。

 

张定浩:我始终觉得,很多诗人,艺术家,都会去……我不知道,马雁自己是不是会去接受死亡落在她身上的光辉?也许在海子那里,他是有意识的,自我是有这么个意识的,但……

 

陈家坪:但这个东西,它不是个人的,不是主观的,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就像加谬说的,哲学唯一的命题就是死亡,死亡它构成了一个事件。你看,作为马雁来说,客观上她有疾病呀,另外,还有各种原因,导致她有一个偶然性。她整个生命状态,思想上的状态,她必然会面临一些选择。现在,她确实是英年早逝,当然,不只是英年早逝,就是年龄再大一点,自杀,都会是非正常死亡。我们不说马雁是自杀,但不管怎样,她是一个非正常死亡,就会构成一个思考,让我们来思考。也许它需要一个时间,或者十年,一个未来的十年,人们会去思考,因为马雁会伴随我们这一代人成长。随着我们70后这一代人思想上的进一步成熟,我们吸收了各种思想信息,这些信息可能还没有像开花结果那样,形成一个果实。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马雁有意无意都会对我们形成一个参照,这不是谁愿不愿意接受的问题。哪怕有人回避它,而回避也是一种关系,她就站在这个地方。我们没有一个人比她更绝决,她其实是一个精神的存在。就像海子一样,他在那个时代,不管怎么样,比如说柏桦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但也不妨碍我们去作出同时代的对比。还有顾城所构成的死亡。或者,在一个比较视角里面,它们会产生作用,我们毕竟还是一个整体嘛,我们是一个文化整体,一个时代整体,这不个人愿不愿意的问题,这不是个人的选择,它是一种存在。所以,我们纯粹从精神层面上来探讨的话……

 

 

诗人马雁

 

张定浩:她是很健全的,很多诗人的知识结构不太健全,很多艺术家的知识结构都不太健全,都比较偏,或者偏中。这种不太健全的结果就是,偏中国的,有时候显得很酸腐。偏西方的显得满轻的,满轻浮的。在马雁身上,这些都没有,她是很健全的。

 

陈家坪:她身上有率性的东西,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背景的东西,她说的还是她自己的话,她自己最直接的感受。

 

张定浩:这种率性,并没影响她对纯粹心智方面的一个诚实的追求。不是说这些东西,就像,有些人说,我就这么认为的,她是学文献学的,她有这个底子,就是这种纯心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最终要有确定性的追求。

 

陈家坪:她有内在的语法,她有她的门道,她说的这些话,变来变去,它是在一个章法里面,有章可循。在一个文明的知识体系里面,在变化。或者她带有一种奇巧。

 

张定浩:微依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毕达歌拉斯谈数学的,说,人生有三大奥谜,一个再普通的人,再卑微的人,都有可能接触到:一个是对美的认识,一个是对纯粹的理论科学的心智探寻,纯粹知识领域的心智,完全是心智的一个探寻,还有一个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劳作,就是工作劳动。这三点就是说,是三个缺口,从三个缺口进去,或者神的光照,最根本的东西才能够展现。那么,对马雁来讲,这三点对她来讲,也都是一体的。她身上有很强的,不是像有些艺术家那样,就是一切东西都为我所用,就是纯粹心智这种确定性的东西少了,很多人都不考虑了,或者会有很多糊说八道的话。糊说八道,但是,我是艺术家,在马雁那里就不是这样。另外,就是日常生活上的这些东西,这个对她来讲都是一体的。日常生活的,所有书本上看到的这种,对道德的要求,对生命的要求,都是在生活中直接体现出来的。所以,在这个层面,她真的是一个微依式的人物。某种程度上,我觉得马雁她是作为一个写作的典范。她以前,有时候,最早,我会写一些书评呀,影评呀,她就批评我说,写得很油滑,就是那种报纸腔呀,书评腔呀,有一种油滑。那么,我自己,也就是说,听到以后会非常震动,也警醒自己。

 

 

朗读《永生颂》

 

 

张定浩:我收到马雁的明信片,其实是她之前就寄出来的。她寄给好几个朋友,就是新年快乐!完全没有,真的……

 

陈家坪:她挺有游戏精神的嘛!

 

张定浩:什么游戏精神?

 

陈家坪:她明明知道马上就要到上海来了,但是又寄一个明信片过来,就是好玩嘛。

 

张定浩:也没有吧,她不光是寄给我的。就是她在成都的时候,马上就要到年底了嘛,走之前,寄了一圈朋友。

 

陈家坪:这是她对生活理解,她对生活的理解就是要有点趣味。

 

 

诗人马雁

 

张定浩:其实很多时候,自己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所有艺术存在的一个逻辑,也就是说,不能,它需要一个面具。现在,尤其是她去世以后,她读过哪些诗呀,我都要去看一看,然后再想一想,想想她说的话,我还有什么心得,就好像在跟她继续交流一样,就这么一个状态,大致写得差不多,写不动了,正好有出版社要做,大概明年出版,我想这是献给马雁的一本书。

 

陈家坪:这本书有多少字?

 

张定浩:七万字嘛,就是写陶渊明,谢眺,都是马雁关心过的诗人。写《诗经》,写《楚辞》。与其说她带给我很多灵感,不如说,当我面对她的时候,我会更加调动起自己,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调动起自己全部的诚实,去面对这个文本,或者也面对自己,就是中国人说的修辞立其诚。前几年我在翻译一本书,大概明年会出版,是美国诗人的一个演讲集,里面有很多诗。我翻译的这个诗人叫卡明斯,不知你知不知道他?很巧,我刚刚翻译的时候,也是马雁刚刚出事的时候。卡明斯那本书里有一首威廉·华滋华斯的《永生颂》,哎呀,我这几天,就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在译这个东西,好像冥冥之中就是一个《永生颂》的东西。然后,我感觉就是写给她的。我自己也不想写什么,哀伤的诗歌,悼念的诗歌,都没有意义,反正那几天就是这个样子。一直,然后……其他的事情就是做杂志社的工作。现在,我经常写一些文学评论,评论,成了一个毒瘤舌了,老是经常批评人。我现在写报纸书评,就避免书评腔,还有她说的油滑。就是你写一个东西,到底要表达什么,不是说,是一个应付式的稿子,我现在不会再写应付式的稿子。

 

陈家坪:你可以朗读一下这首诗吗?

 

张定浩:好的呀!

 

 

永生颂

 

威廉·华滋华斯

 

 

孩童是成人之父;

我愿那对自然的敬爱

能贯穿我的一生。

 

1

 

曾几何时,草地、溪流还有果树,

这大地,以及每一样平常景象,

在我眼里似乎

都披着天光,

这荣耀,梦的开始。

只是现在已非从前;——

我环视四野,

白天黑夜,

再也见不到昔日之所见。

 

2

彩虹去了又来,

玫瑰依然可爱,

欢快的月亮

环视四周,天宇寥廓无蔽,

星夜的汪洋

散发着动人美丽;

初生的太阳辉煌灿烂;

但无论在哪里,我已明瞭

有一种荣耀已永离了人间。

 

3

如今,鸟雀们的欢唱依旧

羊羔们蹦跳依旧

像叮咚不停的手鼓,

唯独我,萌生一缕哀思:

旋即的言说可以阻挡它的郁积,

于是我再次尝试坚强:

瀑布自悬崖吹起他们的号角;

我的哀思焉能再错失这季节的流光。

我听见回声在群山间流荡,

来自沉睡原野的风朝我呼啸,

大地一派欢欣;

地和海

在沉醉中放浪了形骸,

怀着五月之心,

每一头牲畜都置身节庆:——

你,欢乐之子,

在我身边呼喊吧,让我听你的喊声,你这幸福的牧羊少年。

 

4

你们有福的造物,我听见

你们彼此的呼唤;我看到

在你们的庆典上诸天也一同欢笑;

我的心融进你们的欢宴,

我的头顶自有它的花冠。

你们的幸福满盈,我有——我有全然的体验。

哦不幸的日子!倘若我愁苦

而大地正忙于装点,

这甜美的五月晨间,

孩子们正在摘选

鲜花;在四面八方,

在宽阔辽远的一千个山谷中;

阳光温暖,

婴儿欢腾在母亲的臂弯:——

我听见,我听见,我笑着听见!

——但是,众树中却有一树,

还有我曾打量过的孤独旷野,

他们一起诉说着,某些事物的殄灭:

三色堇在脚边

重复同样的流言:

那如幻的光辉逃到哪里去了?

那荣耀和梦境,现在哪里去了?

 

5

我们的出生,只是沉睡和遗忘:

共我们升起的灵,生命的大星,

本已坠往另一个地方,

又自远处莅临;

不是完全的失忆,

又非绝对的白纸,

曳着荣耀之云,我们是

从上帝那边来的孩子:

天堂迤逦在我们的幼年!

而那监牢的阴影会慢慢

把少年人围拢,

但他看到那光,和它的源泉,

他见了就兴意冲冲;

青年人渐离了东方,

他必得漫游,尚能将自然颂扬。

他的旅途依然

为瑰丽的想象所陪伴。

最终,这灵光黯淡于成年人的视野,

并在寻常的日光中消灭。

 

6

大地满载着属于她的愉悦;

也自有其天性里诸多的渴望,

甚至某种母性的柔肠,

以及并非无谓的目标,

这家常的保姆尽其所能

要令她哺育的孩子——和她同住的人,

忘却那诞生他的华美宫阙,

以及他熟知的荣耀。

 

7

瞧这个孩子,置身于初生的狂喜,

可爱的六岁幼童!

看,他躺在亲手做出的物件中,

烦躁于母亲迸放的吻,

又为父亲的目光所凝视!

看,在他脚边,一些小小的图样,

人生憧憬的斑斓碎片,

他新学的技艺赋予其形状;

婚礼抑或庆典,

葬礼抑或悼念;

一一涌入他的心灵,

一一化作他的歌唱:

此后他将让舌头屈从于

有关事务、爱情乃至斗争的谈论

然而无需太久,

这些又将被抛却,

伴随新的骄傲与欢悦

这小小的演员默记起另一段台词;

他的谐剧舞台上轮流充斥着

生活马车载乘的所有角色,

直至衰朽的岁月;

仿佛其一生的天命

不过是无尽的模仿。

 

8

你,外在的形体并不能相称

你灵魂的浩瀚;

你最好的哲人,仍固守着

遗产,你盲人中的慧眼,

不听不语,却洞彻

为不朽心灵所追求的永恒之渊,——

伟大的先知!有福的观者!

你掌握的真理,

我们曾毕生探寻,

却仍迷失在黑暗中,那墓穴的黑暗;

你的永生,犹如主之于奴,

凌驾于你的形体之上,白日一般,

一种不可弃掷的存在;

你这孩童,在你生命的高处

散播天生自由的光辉热力,

为何要付出这般热切的痛楚,

来惹岁月负上不可挣脱的桎梏,

这样与自己的幸福茫昧地抗争?

很快,你的灵将吸入尘世的重,

有分量的习俗也会压迫你的心胸,

沉似冰霜,深如生命。

 

9

多好啊!我们的余烬

尚残存一丝活力,

大自然还能唤醒

那些太容易消失的记忆!

我一想起我们的过去,就会生起

无尽的感激:这不是

为那些最值得赐福之物;

欢乐和自由,童年单纯的教义,

无论欢闹还是静默,

他的心里总扑腾着希望的翅羽。

我不是为了这些

才唱出感谢和赞美的歌;

而是为那些对感官和外在世界

所作的倔强究诘,

为那些来自我们身上的跌落,和湮灭;

为一个生灵茫然的惧怕

他正游荡在这不真实的凡尘,

为强烈的本能,面对它

我们的人性颤栗如丑事败露的罪人:

是为那些最初的情意,

那些模糊的往事,

如何称谓暂且不管,

那是我们一生的光源,

是我们眼中最明亮的灯;

支撑我们,疼爱我们,并有能力

使我们的喧嚣流年如同

永恒寂静中的瞬间:真理苏醒了

就不会毁灭:

任凭倦怠抑或暴烈,

也不论长幼,

所有与欢乐为敌的,都无法

完全将之消灭或摧垮!

因此在平静无风的季节里,

尽管我们远在内陆之上,

我们的灵仍看得见不朽的海洋,

它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我们在瞬间依旧能重返那里,

去看那海岸上雁子的奔跑,

去听那奔腾不息的浩浩浪涛。

 

10

然后唱吧,你们这些鸟儿,唱,唱一曲欢乐的歌!

催促年轻的羊羔跳蹦

像踏着鼓声的叮咚!

我们在心里加入你们的阵营,

你们尖叫你们嬉戏,

五月的欢愉如今已

渗入你们的心里!

尽管那曾经的灿烂光辉

已永远从我眼中消退,

尽管没有什么能够重现

鲜花和青草中的荣耀流年;

我们并不为此悲伤,而是继续探寻

某种活力,在残存的往昔中;

在那原初的、一旦萌生

就不会泯灭的同情心中;

在那些源于人类苦难的

精神慰籍中;

在窥破死生的信念中,

在那些孕育哲思的岁月中。

 

11

哦,泉水,草地,山川,果园,

我们之间的爱恋永不会断!

我心深处感受到你们的伟力;

我只是舍弃了某一种乐事

却活在你们更为内在的支配下。

我爱那沿路奔流的小溪,

甚过当初我如它们一般轻快的时节;

每一个新生的日子依旧有

纯洁可爱的曙光;

那聚集在落日周围的云彩

在一双审视过人类必死性的眼睛里

正散发着庄重严肃的色泽;

又一段赛程结束,又一场新的胜利。

感谢我们赖以生存的人类心灵,

感谢它的温柔、欢乐与忧惧

对于我,最卑微的野花也能唤起

那泪水不及的最深处的思绪。

 

 

陈家坪:这首诗确实太恰当了,你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吗?

 

张定浩:啊,对。马雁自己也是一个蛮好的译者,她翻译了一些诗歌。她最早译了一个诗人哈特·克兰,她好像有一个愿望,要把克兰全集译出来。但是,她译了几首了,没有再译了。

 

陈家坪:你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吗?

 

张定浩:是啊,时间回头去看,总是很快的。但是,两年确实也会发生很多事情。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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