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晏明在艾青寓所
一九五〇年,晏明(左)与方成(右)、沙鸥(前)在到京后在长城望京石合影
1930年代末,大批抗日进步文人聚集到战时陪都重庆,使这座本来历史文化积淀就厚重的山城,显示出从未有的朝气和战斗张力,其中尤为引人瞩目的是青年诗人群落。他们大都在20岁上下,初涉诗坛却成长迅速,不仅充当抗日中坚的角色,亦成为日后数十年中国诗坛的主脉。
晏明就是其中一员。
从演艺新星到诗坛新锐 1938年,抗日烽火灼烧着年仅18岁的晏明,他决然告别父母,告别湖北云梦家乡,考入著名的忠诚话剧团,踏上抗日救国之路。他随团从武汉,经湖南过贵州再到重庆,一路表演街头剧、抗日话剧,演到情深处泣不成声。俊朗的外形,出众的才华,使他在剧团占有一席之地,他导演并主演的话剧《雷雨》得到时任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校长曹禺的激赏,力邀晏明免试进入这座全国戏剧人仰慕的圣殿。
而此时,晏明已悄然皈依缪斯,笃定只有诗歌才能彻底释放并燃烧他的爱与恨。除了演出排练,他几乎把全部时间都泡在沿途的图书馆,如饥似渴地阅读哲学和文学书籍,阅读普希金、莱蒙托夫、叶赛宁,阅读艾青、臧克家、田间……他开始狂热地写诗。
1939年,剧团在重庆公演阳翰笙的抗日名剧《李秀成之死》,轰动全国。晏明却宣布了令全团都惊愕的辞职决定,躲到租住的陋室里写诗去了。
在无数渺无音信的投稿之后,1940年阳春四月,处女作《涢水之春》在颇具影响的重庆《国民公报》刊登,从此他的抗日诗歌像是打开闸门一发不可收,在重庆以及桂林、衡阳、武汉、长沙、香港等地四处开花。他的长诗常常占据报纸副刊的大半个版面,诗句犀利短促,喷射着刺目的血色和激情。
晏明的迅速崛起得益于重庆浓烈的抗战浪潮。“抗日”成为人们相识、相知的热词,是划界分群的标尺。进步文化界在这里以碾压式的主导力掀起一波又一波抗日宣传。1941年端午节,首届中国诗人节在重庆举行,由郭沫若主持大会,茅盾、老舍、阳翰笙、胡风、冯乃超及著名作家、诗人百余人出席。在周恩来的亲自指示布置下,先后举办了郭沫若、茅盾、老舍、臧克家、王亚平的祝寿活动。每一次活动都是进步文化界的节日,是对民主抗日力量的呼唤。各种规模的诗歌朗诵会更是随处可见。诗歌在民族危难之际,在重庆显示出它独有的投枪与匕首的威力。
晏明有幸亲临这些活动,年轻的生命在诗歌和抗日双重高密度洗礼下迅速成长。更为难得的是,他结识了茅盾、郭沫若、老舍、胡风、田汉、臧克家、何其芳、姚雪垠、刘白羽、王亚平、常任侠等文学大家。巨人的耳提面命,令他受益终生。晏明的《涢水之春》是被著名作家靳以教授慧眼识珠,从稿堆里捞出来的。屡屡退稿使晏明心灰意冷,已经决定另择他途为国效力。靳以的伯乐识马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此后多年,靳以都以极大热情关注着这位年轻人,不断校正着那双蹒跚的诗的脚步。
然而,在这个特殊历史时期走进他生命深处的,更多的是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诗人。他们中有大学生、文员秘书,还有不少饥肠辘辘的失业者。国难当头皈依缪斯并不浪漫,不仅要面对黑暗势力的威胁挤压,更现实的是天天要饿肚子。茶馆是这些穷诗人乐此不疲的聚晤之处,叫上一壶清茶就可以高谈阔论一个下午或一个晚上。
这个以抗日为硬核的青年诗人群落来去自由,既有形又无形,相见一次或许就会相知一生。晏明与当时在中华大学读书的地下共产党员、青年诗人沙鸥邂逅,就注定了55载的生死之交。尽管各自经历了只有小说中才有的坎坷与不幸,是诗歌令他们相扶相携,走完了蹉跎人生。
重庆青年诗群没有惯常的文人相轻,更没有尔虞我诈,在抗日大旗的辉照下,显现出共有的真纯、笃诚而又求新进取的特质,以致秉持了终生。即使几十年后重逢,相互看到的仍然是当年的彼此,只是多了几分沧桑。如果把当时活跃在重庆的青年诗人罗列出来,你会为这些闪闪发光的名字吃惊:光未然、戈宝权、徐迟、沙鸥、袁水拍、柳倩、苏金伞、牛汉、彭燕郊、邹荻帆、王晨牧、碧野、吕亮耕、甘永柏、徐放、魏荒弩、曾卓、吕剑、陈敬容、唐祈、绿原……无需讳言,当时他们还很青涩。但当他们经历过重庆熔炉的淬炼,穿越了生与死,最终叩开新中国的大门,便成为当之无愧的中国现代诗歌史的书写者和缔造者。在共和国初创的几十年中,他们的名字仍然熠熠发光,是烛照新中国诗歌星空的耀眼一群。
从重庆诗群到全国诗群 由于大批文人骤然聚集重庆,再加上经济凋敝,文化职位极为稀缺。晏明在重庆的四五年间,六次失业,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得不借住在大学校学生床铺之间的地板上,或是蜷缩在印厂车间阴湿的地面。1945年初春,远在湖北的妻子即将临盆,而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深夜绝望地徘徊在嘉陵江边,准备随急流而去。诗友们找不到他,打着火把跑到江边拼命呼叫……晏明才得以与死神擦肩而过。
其实,大多数革命文学青年都有着共同的遭际。徐迟最先是以诗人样貌跻身文坛的。1940年他来到重庆谋得中国电影制片厂编辑一职,仅仅一年便流亡香港。1943年返回重庆,在郭沫若麾下编辑《中原》杂志,之后又不得不跑到英国驻华大使馆新闻处充当翻译;沙鸥同样是颠沛流离,在重庆、川北、上海、香港等地辗转谋生。
不过有时也会爆出绝处逢生的意外:重庆官方就曾劝说晏明,希望他到政府文化部门任职,一家人从此就可以衣食无忧。但他拒绝了,每一个坚定的革命文学青年,都会用行动诠释“富贵不能淫”这句民族经典。
可喜的是,那些从重庆走出来的青年诗人,很多成为报纸副刊、文学杂志的编辑或主编,在他们周围又衍生出一个个新的诗群。
那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时代,也是一个生命能够得到极度张扬的时代。例如,王亚平组织的“春草诗社”享誉全国,编辑出版了一批很具影响的诗人丛书;沙鸥与音乐家李凌等人在上海创办《新诗歌》月刊,名重一时;深得胡风赏识的徐放,先是在川北任《文学期刊》编委,后又回到重庆与骆宾基一起编辑《东北文化》周刊;彭燕郊相继在桂林的《力报》和《广西日报》主编副刊;王晨牧则在湖南衡阳《大刚报》主编文艺副刊《阵地》……
1942年5月,晏明则直驱抗日第一线,来到湖北郝穴,主办第六战区地方部队的《胜利报》(四开,周刊),编辑、记者一身兼。为表达“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大义,临行前给未婚妻北野写了一首决绝诗《假如,我战死》。
他经常冒着枪林弹雨深入前线采访,随时准备殉国。10个月时间搜集了大量素材,以“战地诗草”为副题,先后写了50多首抗日前线诗歌,发表在全国各地的报刊上。一次,日寇半夜发起攻势,晏明单人独骑去找司令部,发现村口非常蹊跷。一位老汉焦急地向他喊:“鬼子进村了!快掉头……”晏明刚刚掉过马头、飞奔出村,敌人的弹雨就从背后呼啸而过。这样死里逃生的经历不止一次。
1943年5月,在诗友的力荐下,23岁的晏明担当起《武汉日报》文艺副刊《鹦鹉洲》的主编。《武汉日报》是全国有影响的大报,副刊每周出版六期,主编和编辑都是一个人。困难的还不是人手少、发稿量大,这家报纸的社长宋漱石、总编辑张考祥都持反共立场。当时湖北省政府的主席又是陈诚,乃蒋介石的亲信。在这样的背景下,要把副刊办成进步文艺界的阵地,难度可想而知。
幸好有重庆进步文艺界作后盾,虽有不少人已经离开,但相互间都保持着热络的联系。臧克家、王亚平、沙鸥、甘永柏、邹荻帆、牛汉、柳倩、秦敢等人不仅带头为《鹦鹉洲》写稿,还积极组织周围作家、诗人为晏明提供稿件。一批批抨击现实、向往光明、反映百姓疾苦的诗歌、散文、小说,源源不断地涌向编辑部,建构起《鹦鹉洲》的主基调。
晏明的出色工作令两位社领导为副刊显露出的左倾色彩而愠怒。他们不时向晏明发难,有些作品被国民党省党部特务机构及省新闻检查所追查。晏明此时已变得十分老练,摸索出一套对付的办法,软硬兼施,屡屡化险为夷。
1944年初冬,当晏明离开《武汉日报》时,又一次经历了政治、办报、创作诸方面的严酷历练,带着七分成熟、三分锐气返回重庆,一个即将创办的文学杂志呼唤着他。
从《诗丛》到《大众诗歌》 那个年代,凡眷顾缪斯的青年人,大都怀有创办诗刊的憧憬。那是一片专属的净土,可以大胆宣泄自己的情感和对诗的主张。但是真正能够走进这个憧憬的人却寥寥无几——关键问题不是刊号,而是资金。
1941年初,一直深陷失业泥沼的晏明,异想天开地向办刊“禁区”进发,他惟一的理由就是:在抗日汹涌浪潮中,大城市惟有重庆没有诗刊。这位年方21岁的初生牛犊,先后叩开了郭沫若、老舍、臧克家、田汉、王亚平、徐迟、柳倩的家门,向他们请教,也请大咖们赐稿。“为抗战而歌,为民族解放而歌”是办刊的惟一标准。资金方面,与合伙人菲北、宋瑚各掏一点;让印刷厂先印刷,卖掉书后再付印刷款;请书店先付款后售书……《诗丛》创刊号就这样闪烁着羸弱的光焰,出现在重庆诗坛地平线上——1942年3月,将永远镌刻在晏明的生命年轮中。
然而,骁勇的年轻人终究没能迈过资金门槛,第二期拖至5月份才勉强出刊,此后各期就茫然无望了。晏明和他的同伴依旧执拗地为这个命运多舛的“婴儿”奔走呼号。终于,1943年诞生了第三期,并借《新湖北日报》副刊出版了《诗丛》恩施版(半月刊),共六期。晏明像是跑过超长马拉松,精气耗尽,《诗丛》不得不无疾而终。
多年过后,晏明谈起这段往事隐现出丝丝骄傲:因为《诗丛》填补了重庆抗日诗坛的空白,在民族危难时刻发出了如火似电的呼啸。
当新中国大幕徐徐开启,诗人们的憧憬与才情再次引燃。
王亚平、沙鸥和晏明当年在重庆结识,同为《诗丛》殚精竭虑,现在殊途同归又聚首北京,且同时供职于北京《新民报》,三人分别担任总编辑、副总编辑和文艺副刊部主任。
当欢庆的锣鼓敲毕,诗人们有些落寞:一个旭日般的泱泱大国,一片有着3000年诗歌历史的沃土,怎能没有一本诗刊?人们希望尽快破解这个谜题。
王亚平、沙鸥是最积极、最热情的奔走者,1950年1月1日,新中国首创的大型诗刊《大众诗歌》诞生了!
大众诗歌社成立大会盛况空前,在京的最优秀诗人都纷纷赶来。《大众诗歌》编委由王亚平、臧克家、艾青、田间、力扬、袁水拍、沙鸥、晏明组成。王亚平任主编,沙鸥任副主编,沙鸥、晏明为执行编辑。《大众诗歌》的主旨,顾名思义:提倡大众化诗歌,走大众化诗歌道路。《大众诗歌》系月刊,十六开本。由大众书店出版、发行。
郭沫若极为兴奋,提笔挥毫,为诗刊题写了刊名。
《大众诗歌》果然不同凡响,创刊号首印8000册,一抢而空,不得不在一周后再版。
创刊号第一页是毛泽东的手笔“诗言志”三个字,这是1945年为徐迟题写的,系头一次公开发表;郭沫若为《大众诗歌》撰写了专稿《关于诗歌的一些意见》,这是郭老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对诗歌创作与繁荣发表意见。创刊号可谓名家云集,臧克家、冯至、田间、徐迟、林庚、严辰、王亚平、邹荻帆、沙鸥等都拿出了为新中国放声高歌的新作。
人们无法度量1950年代初始,诗人们到底释放出多大的热情。他们都身兼数职,手中同时料理几份工作,还要拼命创作出一批批新诗作,否则就要掉队。编委们并非空挂虚名,每个月都要聚首,检点过往的一期,确定新一期重点。那是个“激情满怀、万众一心”的岁月,《大众诗歌》始终紧贴着时代的风口发出诗歌强音。
当抗美援朝战争打响的时候,《大众诗歌》又联手各界创办了《抗美援朝诗·歌·画丛刊》,由新华书店出版发行。参加创刊和编辑工作的有诗人王亚平、楼适夷、严辰、沙鸥、晏明、吕剑,音乐家有李凌、瞿希贤、张文纲,漫画家华君武、丁聪、方成。沙鸥、晏明任执行编辑。诗、歌、画聚集一堂,可谓出版与文化界的双重创举。
当《大众诗歌》1950年第12期付梓的时候,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由于文化、出版界调整,诗人们工作多有变动,《大众诗歌》不得不依依惜别她的读者。但历史会永远铭记,在新中国最初的年代,是《大众诗歌》唱出了第一支“诗之歌”。
当然,历史也不会忘记有一批忠诚于缪斯的青年才俊,曾经穿越岁月的重重围剿,为新世界的诞生披肝沥胆。那一个个已经离去的坚毅而青春的面孔,因为深情缅怀而变得清晰英俊,并成为后人心中的永恒。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