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 | 没有结尾的梦
耳朵能看见的
布谷回应布谷的叫声仿佛
布谷的回音,在楼宇之间
弹来跳去。树叶挨着树叶
风让它们一会儿疏远一会儿紧密
阳光在户外缓缓位移
每动弹一毫米就有倾斜发生
我在悲伤中扶稳自己
春天已经来到了窗前
耳朵能听见的都是我能看见的
包括你在远方张望远方
你在黑暗中撮起嘴唇
先学习亲吻,再练习
面对涂黑的墙壁吹响哨音
没有结尾的梦
是不是所有的梦都不会有结尾
哪怕你梦见了死?
昨天晚上我就死在了
自己的梦中,真实而具体
如同顺理成章的生活
在需要与舍弃之间定型
今天一直在想这个梦
试图像一个死里逃生的人那样
去理解上帝的意图
他曾教会了我在临终之际
用手去抚摸身边的你
也曾让我把手伸向够不到的你
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树叶在窗外落下一部分
又长出了一些新鲜的
簌簌的窸窣声是它们的合体
这不是真的
被鸟叫出名字的人不相信
这是真的,因为他不知道
那是什么鸟;被鸟从人群中
叫到树下,他也不知道
那是一棵什么树
被鸟一遍遍叫着
他在树下仰起头
循声望去,能看见
少量的天空,大部分天空
闪烁在树冠背后,大部分人
路过树下问他在干什么
少量的人会停下来默默地
帮他一起去树上找鸟
鸟不叫的时候,大部分
天空都像不存在的你一样
被我在心中呼唤着
永逝
我可以牢记这个春天但
我记不住这个春天落下的
花瓣,太多的花瓣
白天落不完
晚上继续落
有时候我会站在树下
无限怜惜地望着她
直到花瓣落光,才发现
所有的祷告都一无是处
那么祝福呢,我祝福你
有过心满意足的时辰
无论贵贱、贫富
无论夭折还是长寿
我祝福你在这个春天
曾经被这棵哭泣的树
善待过了
古老的雨滴
午后我们继续母亲的葬礼
抬上棺木故意绕了很远的路
终于来到了她的墓室
门前的橘树都还绿着
屋后的新笋正在破土
这是她生前选定的地方
人们在议论,故作欢欣
突然间就下雨了
一滴雨落在我身边的棺材板上
一滴雨落在了撒过石灰的墓坑
密集的雨滴声不分轻重
塞满了那个下午
多年以后我还能看见
躺在地下的母亲
与睡在床上听雨声的母亲
几乎一样的表情
有一种生活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
有一种生活我们还没有经历过
譬如隔着口罩亲吻
戴上手套触抚熟悉或陌生的
事物。譬如昨天下午
我们隔着湖汊相互辨认
像两个阴阳相隔的人
只有倒影在清凉的湖水中起伏
都司湖畔的垂柳抽条了
都司湖畔的水杉越往高处越翠绿
有一种生活至少我还没有准备好
譬如作为一个诗人
我在这首诗中一口气用了
三个“隔”字,仿佛我
和这首诗之间真的隔了什么
第四个“隔”字
留给你来说一说:
什么是诗歌什么是生活
我试图说服我爱我
但在反复的消杀过后
我的身体里我的生活中
究竟还剩下什么
无题
鸟鸣声越来越早了
说明这个难过的春天
即将结束
另一种可能是
我比这些鸟更难过
整个春天都没有熟睡
整个春天我都和它们
挤在一只笼子中
我若是黄芪
它们便是金银花、桑叶或苍术
在文火里煎熬
最后一日
重复生活的危险性
就在于记忆容易被消磁
我已经不记得昨天的事了
就像昨天不存在似的
今天是第76天
也是最后一日
我坐在家里就像
坐在城外的空地上
阳光明艳照见我有泪水
我必须眯上眼睛使劲看
才能依稀看见
一个未亡人
闪烁在地平线上的影子
扭曲,失真,不成人形
当他越走越近时
我会站起身来
奔过去
与他相拥而泣
汉阳门的春天
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
常常会来到汉阳门
通常那里会有很多人
聚在桥下看江景
大江东去的声音在心中回旋
很少有人听见
我也像游人一般
凭栏眺望
春天又来了
少女把下巴搁在亲爱的肩膀上
她多想就这样
一言不发
一辈子
梅花落完之后
白玉兰又开了
火车穿过我们的头顶
江水绵绵不绝
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以阳光为例
什么时候
比喻让人难为情了
以阳光为例
灿烂是什么
明媚是何意
噢.那一团
遥远的篝火
在宇宙升起
看过朝霞的人
不屑于见落日
什么时候
我活成了一个
没有喻体的人
在朝霞与落日之间
摇来摆去
光打在身上
稀释了我反抗的勇气
葬土豆
是不是应该有个仪式
用来把生与死分开
又能让它们合为一体
葬土豆的时候我在想
这颗发芽的土豆
多么像我再也没有见过的母亲
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下午的葬礼
以及葬礼过后她漂过来
时隐时现的样子
现在阳光正好
坑道不深不浅
唯一的问题是这堆土
并非来自土豆的故乡
愿它如我所愿
来生还是土豆
至少还保留着
我们在人间的情谊
我们说好了的
说好了疫情过后
我们换一种活法
不是重新来过
而是最后一次确认
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大地到土地
从土地到泥土
我们说好了
要一起玩泥巴
堵住心中的那些镂空
当悲伤再度来袭我们
可以把双手插进泥浆深处
摸到亲人的头骨
也绝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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