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乌鸦集九首(首发)
于坚,一个立秋出生在中国西南高原上的古老城邦昆明,他至今住在这里。他是诗人、作家、散文家,也发表小说、评论。他也是摄影师、纪录片导演、诗歌刊物的主编和大学教授。上世纪70年代开始写作至今已出版著作五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等。他的德语版诗选集《0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Litprom"(Gesellschaft zur Förderung der Literatur aus Afrika, Asien und Lateinamerika e.v.) 主办的“感受世界”(Weltempfänger)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
云垂天:@一只关于诗歌的乌鸦
——读于坚乌鸦系列
从1994年的某一天,这只乌鸦就出现在于坚诗歌的天空里。它开始言语,引领,从岩石间穿过。“今天我在我的书上说 乌鸦在言语”,诗人肯定地说。如果“我一向不知道乌鸦在天空干些什么”,那么现在“我”知道了。这就是诗歌的秘密。
“夜晚高原上的乌鸦”是孤独的。夜晚他知晓了诗歌的秘密。诗歌的黑暗军团如此强大。接近黑暗,意味着缴械。注定被组织拒绝,注定做一个无法进入天堂的恶棍,因为它是自由的,平静的。在这诗歌的河流上,高原两岸长满桉树。
抬着翅膀的乌鸦,进食的乌鸦,抬着棺材的乌鸦,啄食王冠上的乌鸦的乌鸦,给深渊写信的乌鸦。这一切都是修行,成长,壮大,掠夺。这是吞噬一切的力量,这是诗歌的力量。与政治 权力 爱情无关。乌合之众在歌唱乌鸦,但他们不可能知晓乌鸦。真正的诗歌距离他们如此之远。只有这只乌鸦,才是完美黑暗。它超脱于世界之上,超脱一切黑暗,甚至它自己。
乌鸦在星星 云 群山 露水 石头 豹子 牛群 翡翠 秋天边上的石榴园飞翔,乌鸦在晨光中飞向深渊。从不回头 一意孤行 谦让 无精打采 保守 该死 不戴手表一团漆黑 看不出态度 排在最后一排 永不举手发言 最后一个 最失败的。这就是一种绝离。因为它只飞向黑暗,飞向诗歌本源,本质。诗歌的地位,处境,并不能改变其起飞。
一只皮特的乌鸦,一只于坚的乌鸦,他们的友谊出现在相遇,同类。出现诗歌里,却可以抛开诗歌,抛开那只乌鸦的饶舌。
这个方向是错误的 天空只令它的一生更为耀眼 羽毛更标准 发音更为准确 更愚蠢 投向比它更黑的 夜也未必就对 它将沉默而不再是伟大的 乌鸦嘴 乌鸦作为世界之杰作已经无可救药 走投无路 它们只能永远保持一个逃亡的姿势 乌鸦就是黑暗自我否定以再次肯定的翅膀运动 尖喙的光荣重复 乌鸦不是哲学 拒绝进步 它飞在我们头上 越过我们 总是在创造边境 等着光明的诅咒。这就是于坚的乌鸦,于坚想要的东西,想要的诗歌。
于坚,他一直在陈述这只乌鸦,一次又一次。从他看见这只乌鸦开始。这只乌鸦就一直在他的天空里出现。二十多年过去,他孤独依然,无助依旧。谁会拿着这只乌鸦嘴里衔着的钥匙,下一个,在哪?乌鸦飞过原野,高原,“呱呱”叫着,箱子,钥匙便掉了下来。可它一收嘴,那些钥匙又回到嘴中,那些箱子消失在新的黄昏,新的黑暗。
毋容置疑,于坚的这组乌鸦集,在诗歌乱象倍出的当代诗写作中,醍醐灌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指出了当代诗歌写作应有的态度,态势,诗歌创作者批评者应有的高度,广度,深度。以及诗歌本质,本相的不可触摸,唯有穷尽一生的人,不断追寻,追问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诗歌本来应有的究竟是什么的勇士,在不断创造,拓展,探索新领域的诗歌写作过程中,才可能看见和遇见这只乌鸦。
云垂天
2021.3.25
云垂天:1970年生,本名张坚,作品散见《诗选刊》《诗刊》《诗东西》《滇池》《昆明文艺》《特区文学》《诗潮》《绿风》等。出有诗集《云云语语集》。《风月大地》论坛总版主。北京诗歌网译林撷英主编。荣获2018第四届北京国际诗歌奖。
乌鸦集
于坚
我一向不知道乌鸦在天空干些什么
我一向不知道乌鸦在天空干些什么
书上说它在飞翔 现在它还在飞翔吗
当天空下雨 黑夜降临 让它在云南西部的高山
引领着一群豹子走向洞穴吧 让这黑暗的鸟儿
像豹子一样目光炯炯 从岩石间穿过
今天我在我的书上说 乌鸦在言语
1994年
所见之树
一只乌鸦站在夜晚的高原上
黑暗军团的包围 使它相形见绌
接近黑暗但不是 它一生都将被组织拒绝
没有飞走 就像那些无法进入天堂的恶棍
它只是从柏树飞起 落到桉树之上
2016,5月
我见过黑暗 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
那些乌鸦抬着翅膀跳来跳去
那些乌鸦在吃一只大老鼠的尸体
那些乌鸦为乌云抬着棺材
那些乌鸦嘴喋喋不休
一边飞 一边说着天空的坏话
那些乌鸦跛着腿走在宫殿的阳台上
那些乌鸦在啄食王冠上的乌鸦
那些乌鸦给深渊写信
字迹清楚如它们自己在飞翔
那些乌鸦在蚕食着黑夜不是为了光明
那些乌鸦穿着黑西装坐在法院的会议室
白天的屁股露出来 乌鸦用黑暗挡着它的私处
世界在生产暗物质 通过政治 权力 爱情
通过那些蹲在西西里广场上的黑手党
通过一首又一首诗 乌合之众在歌唱乌鸦
世界永远黑不过乌鸦 上帝不敢公布它的阴谋
白昼的夜行者 我见过黑暗
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 完美的黑暗
2020
法兰克福的乌鸦 ——怀皮特
两只乌鸦一前一后 从松树飞向松树
无论如何 总是有空间让它们展展翅
这样的安排很棒 后面的不在乎前面的
成为首领 前面的不在乎后面突然转身
背叛一条路线 后面成为前面是它们的
常事 容易妥协的鸟儿 天空中的黑衫党
从来没去过德国 也没见过彼特 老朋友
多年前 雨天 法兰克福没有认识你的
乌鸦 我们走在美因河与莱茵河的交汇点
附近有罗马人的废墟和楸树 又去修照相机
乌鸦披着黑大髦就像被白天抓获的一名密探
唉 美好而多事的一天 在二战的大轰炸
之后 这一天还在着 等着我们来享用苹果
酒和烤猪脚 彼特 你埋在哪个公园 盖着
哪片落叶 那天回家的路上 托马斯的妻子
晕车 她蹲在高速公路旁呕吐时 我看见
原野在星星下招手 有些巫师的手指在黑暗里
扑腾 发出乌鸦的声音 怀念往事令我像一只
乌鸦 它不必飞到法兰克福 就在我的树上
在西思格拉大街歌德家二楼没遇到歌德 后来
我们在菜市场看到一只红色火腿 那天乌鸦
在电车上说 有一天我将出现在你的墓碑上
取消你大胡子下面的腮红 我们讨厌它的饶舌
置之不理 后来我们在森茨家晚餐 她烤了黑面包
2018
乌鸦
乌鸦朝着境外逃亡 那边是黎明
胜利 新生和太阳即将加冕的群山
它们以为可以逃出与生俱来的黑压压
悲伤地叫着 嗓子已经破烂而嘶哑
像那个来自魁北克正在咖啡馆唱歌的
黑暗歌手 科恩 他的眼帘下栖息着
一只忧郁的渡鸦 这个方向是错误的
天空只令它的一生更为耀眼 羽毛更标准
发音更为准确 更愚蠢 投向比它更黑的
夜也未必就对 它将沉默而不再是伟大的
乌鸦嘴 乌鸦作为世界之杰作已经无可救药
走投无路 它们只能永远保持一个逃亡的
姿势 乌鸦就是黑暗自我否定以再次肯定的
翅膀运动 尖喙的光荣重复 乌鸦不是哲学
拒绝进步 它飞在我们头上 越过我们 总是
在创造边境 等着光明的诅咒 它喜欢
衔着树枝去高大的树枝上做巢 然后它飞走
在我们入睡时 在深渊里
乌鸦下的农夫
太阳之锁滑下白昼的大门
夜晚的仓库在森林后面徐徐打开
乌鸦成群 黑压压地涌出来 向南
然后斜飞向西 它们的念头无法琢磨
落点不可预测 总是出乎预料 看吧
朝着泸沽湖那边去了 像是收尸的车
看吧 它们还要回来 带来你自找的悲伤
看吧 还看得见那些恋人般的杨草果树
看吧 最后一块土豆地在矮坡上发光
夜就来自那儿 讨厌的熟人 总是带来
困扰的阴影 灵魂保管者 一生都固执地
呆在乌鸦中 跟着心事重重的乌鸦 那么重
重于所有黑暗 足以将每个秘密想透
干完活的马匹留下蹄印走了 将乌鸦留给那些
在乎的人 那些沉默的人 那些掩盖真相的人
归家的农夫在马屁股后面走着 感恩的脚步
再次摸索着归乡之路 他无法记住乌鸦
令人失忆的鸟 与黑夜一个颜色的鸟 唯一的
鸟群中胆子最大的鸟 歌唱着 取悦着死亡
比死亡更清晰 更深沉而被死亡免死
一万年后还要飞过这三亩 他的地 他记得
死亡 他无法记住这种黑暗 它们的职业
就是在天空飞来飞去报警 他是乌鸦之声的
聋子 他只听见教堂的 寺院的 秋天的
落日的 喜鹊的 他记不得任何一只乌鸦的
相貌 任何一只 浪漫的农夫 他一生都在
天黑后回家 他计划明天起个大早 摸黑再来
临走 锄头扔在空地上 将剩下的麻袋叠好
坐在石头上抖去黑暗鞋腔里的土渣子
这些小乌鸦呵 将他的脚板硌了一天
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
那些乌鸦抬着翅膀跳来跳去
那些乌鸦在吃一只大老鼠的尸体
那些乌鸦为乌云抬着棺材
那些乌鸦嘴喋喋不休
一边飞 一边说着天空的坏话
那些乌鸦跛着腿走在宫殿的阳台上
那些乌鸦在啄食王冠上的乌鸦
那些乌鸦给深渊写信
字迹清楚如它们自己在飞翔
那些乌鸦在蚕食着黑夜不是为了光明
那些乌鸦穿着黑西装坐在法院的会议室
白天的屁股露出来 乌鸦用黑暗挡着它的私处
世界在生产黑暗 通过政治 暴力 爱情
通过那些蹲在西西里广场上的黑手党
通走一首又一首诗 乌合之众在歌唱乌鸦
世界永远黑不过乌鸦 世界不敢公布它的阴谋
白昼的夜行者 我见过黑暗
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 完美的黑暗
鸦鸣
那列桉树火车等着朝天空的终点站开 有只鸟
在站台后面卫生间里叫唤 水龙头漏下它的羽毛
刚刚遭遇一场灰的袭击 喜鹊的故乡已埋没
湖泊和平原也不见了 逃向世界左翼 不是太左
刚够风再次吹开它的眼帘 刚够那些扛着大锤
下班的劳工漠视它 就像那些百年前的诗人
他们都会填词 押韵 只为继续陈辞滥调和
垂死的画栋雕梁 他们的身体只属于多愁善感
这只要好一些 它的韻不为任何意义 只为这亘古的
大地政治 老生常谈 嘶哑 跑调 乌鸦之歌 一声
小于一声 一声远于一声 暮晚即将熄灭 回到夜
它独自呆在那里最好 唯一的乘客 莫黑匪乌
像个低音雕塑 不是在抱怨这糟糕的一天
这劣质的时间的纸巾 这废墟里的歌剧
它得再找个更深的巢 它在等着死亡回应
2021
对一只乌鸦的命名
从看不见的某处
乌鸦用脚趾踢开秋天的云块
潜入我眼睛上垂着风和光的天空
乌鸦的符号 黑夜修女熬制的硫酸
咝咝地洞穿鸟群的床垫
堕落在我内心的树枝
像少年时期在故乡的树顶征服鸦巢
我的手再也不能触摸秋天的风景
它爬上另一棵大树要把另一只乌鸦
从它的黑暗中掏出
乌鸦 在往昔是一种鸟肉 一堆毛和肠子
现在是叙述的愿望 说的冲动 解释的焦虑
或许是厄运当头的自我安慰
是对一片不祥阴影的逃脱
这种活计是看不见的 比童年
用最大胆的手伸进长满尖喙的黑穴 更难
当一只乌鸦栖留在我内心的旷野
我要说的 不是它的象征 它的隐喻或神话
我要说的只是一只乌鸦 正像当年
从未在一个鸦巢中抓出过一只鸽子
从童年到今天 双手已长满语言的老茧
但作为诗人 我还没有说过一只乌鸦
深谋远虑的年纪 精通各种灵感 辞格和韵脚
像写作之初 将笔整枝地浸入墨水瓶
我想 对付这只乌鸦 词素 一开始就得黑透
皮 骨头和肉 血的走向以及
披露在天空的飞行 都要黑透
乌鸦 就是从黑透的开始飞向黑透的结局
黑透 就是从诞生就进入的孤独和偏见
进入无所不在的迫害和追捕
它不是鸟 它是乌鸦
充满恶意的世界 每一秒钟
都有一万个借口 以光明或美的名义
朝这个代表黑暗势力的活靶开枪
它不会因此逃到乌鸦以外
飞得高些 僭越鹰的座位
或者降得矮些 混迹于蚂蚁的海拔
天空的打洞者 它是它的黑洞穴 它的黑钻头
它只在它的高度 乌鸦的高度
驾驶着它的方位 它的时间 它的乘客
它是一只快乐的 大嘴巴的乌鸦
在它的外面 世界只是臆造
只是一只乌鸦无边无际的灵感
你们 辽阔的天空和大地 辽阔之外的辽阔
你们 于坚以及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都是一只乌鸦巢中的食物
我断定这只乌鸦 只消几十个单词就能说出
形容的结果它被说成是一只黑箱
可是我不知道谁拿着箱子的钥匙
我不知道是谁在构思一只乌鸦藏在黑暗中的密码
在第二次形容中它作为一位裹着绑腿的牧师出现
这位圣子正在天堂的大墙下面寻找入口
可我明白 乌鸦的居所 比牧师更挨近上帝
或许某一天它在教堂的尖顶上
已窥见过那位拿撤勒人的玉体
当我形容乌鸦是永恒黑夜饲养的天鹅
一群具体的鸟 闪着天鹅之光 正焕然飞过我身旁那片
明亮的沼泽 这事实立即让我丧失了对这个比喻的全部
信心 我把"落下"这个动词安在它翅膀之上
它却以一架飞机的风度 “扶摇九天”
我对它说出“沉默” 它却伫立于“无言”
我看见这只无法无天的巫鸟
在我头上的天空中牵引着一大群动词 乌鸦的动词
我说不出它们 我的舌头被这铆钉卡住
我看着它们在天空疾速上升 跳跃
下沉到阳光中 又聚拢在云之上
自由自在变化组合着乌鸦的各种图案
那日我像个空心的稻草人 站在空地
所有心思都浸淫在一只乌鸦中
我清楚地感觉到乌鸦 感觉到它黑暗的肉
黑暗的心 可我逃不出这个没有阳光的城堡
当它在飞翔 就是我在飞翔
我又如何能抵达乌鸦之外 把它捉住
那日 当我仰望苍天 所有的乌鸦都已黑透
餐尸的族 我早就该视而不见 在故乡的天空
我曾经一度捉住过它们 那时我多么天真
一嗅着那股死亡的臭味 就惊惶地把手松开
对于天空 我早就该只瞩目于云雀 白鸽
我生来就了解并热爱这些美丽的天使
可是当那一日 我看见一只鸟
一只丑陋的有乌鸦那种颜色的鸟
被天空灰色的绳子吊着
受难的双腿 像木偶那么绷直
斜搭在空气的坡上
围绕某一中心旋转着
巨大而虚无的圆圈
当那日 我听见一串串不祥的叫喊
挂在看不见的某处
我就想 说点什么
以向世界表白 我并不害怕那些
看不见的声音
1996
所有照片摄影:于坚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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