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自选诗十首
孙谦,回族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祖籍古都洛阳,五十年代生于青铜器之乡宝鸡。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着}《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获台湾蓝星诗刊“屈原诗奖”、悉尼《国际汉语文学》2012年年度奖、第二届北京文艺网国际诗歌奖等奖项。作品曾被译为日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等语种。
孙谦自选诗十首
悬诗:耶路撒冷问答
灵魂确然存在吗?就像此间的晨风
与暮光,倏然君临三千年
灵魂是牢不可破的吗?就像岩石
抑或不堪一击,就像
坍塌的神殿废墟。暗夜街角的灯
在它的光中突然熄灭。一支蜡烛
在昏黑的壁龛旁耀亮。灵魂在谁哪儿?
谁以它询问应答?黯然面对周遭
一面墙体上剥蚀的墙皮,就像
耶稣忧伤的脸。空中飞翔的鸽子
陡然转向,已找不到家的屋顶
一只狗流离街头,可是为
失去的主人哀号?灵魂的感觉
或可定义,如其恍惚隐显
哭墙有本性吗?就像人的颤栗和眼泪?
案板上的红肉是一只黄牛
献祭的羔羊有一颗心,黄牛也有吗?
出租骆驼的人,蹲在骆驼的阴影下
抵挡强光;玻璃店里的镜子
游弋着更多借过来的光
如此想来,光或被躲闪,或可互为使用!
那么没有光又会如何?如果
十字架上没有光,是否还构成想象的
折射?如果清真寺穹顶上的新月
没有光,是否还储存记忆的印象?
黑暗中,脚下的砾石和飞扬的尘埃会如何?
还有树枝上的鸣蝉又如何?
雪松致密的针叶又如何?康乃馨和
它的白日梦又如何?这个正午
喀新风{1}一阵阵吹过。茉莉花上的阳光
凝着点点血迹,鲜血与
鲜花混合的气息又如何?
{1},喀新风,即每年夏季从埃及、阿拉伯红海吹向中东北部的干热季风。
牛蒡
“我被沟里一朵红得可爱的盛开的牛蒡花
所吸引,费尽力气折到手
却毁灭了存在的“美”。 {2}
很久了,你能嗅见那株野花的气息
那种味道,总是要与血腻在一起
并在你心上打了个结
时光倥偬,已是归途时候
迟暮的你,折下那朵映照心魂
被生命磁力牵引的花
让最后的文字带走它,带向远方
让它在你所有的故事中
成为黑暗苍穹间最耀眼的
极光。在远离你的光阴里
你的叙述,示意我一种惊人的感受
存在之美令一朵牛蒡花
嫁接在一颗人头被砍下的地方
那株带着血气的花,在象征中被惊醒
同时维系了生的娇娆和死的魅力。在
高加索群山,反抗的花朵和树木谁是谁 ?
当自由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牛蒡和牺牲才如此般配。我的
夏夜,在一杯牛蒡茶边升腾
其中夹杂着某些说不清的困扰与不安
消息说,又有黑寡妇在莫斯科闪现
{2}句出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哈吉穆拉特》的题词。
雪与樱的相遇
秉持阴郁气质者,请聆听
有一种语言超越语言
自脑回沟的七重天飘宕
那声音通体沉静,明亮
彷如悬空而挂的祈祷。令一阵阵
模糊的音乐在低鸣的重叠中
渐渐醒来,迷失于巴赫的赋格
物自体原是一种寻求解脱的
行动,想与那未知的来自高邈的
相遇沟通。而四围的建筑
像一群群怪物眈眈而觑
寓言已然显露在世界橱窗
仪表刻度盘所偿付的生命清单
循着可计算,可分解的方向潜行
是的,此间我也无从回避
忍耐灰霾缠绕和喉咙持续发炎
任数据的断针在体内循环。但
那从天悄然降临的启示
会让我在天气的激素流里
双眼发亮。这儿,一封日本朋友的来信
谈着僻静的地方、山上的空气
京都寺院的禅钟和那些
需要悉心照料的茶道器具所谛视的
血管脉络。我未敢贸然
触动的一杯红茶,凝滞于直觉的
心电图。起先,你也知道这些语词
并在其意思中遏制体内上升的
每一滴胆液吗?经过岁月的演变
那语词缄默的神力继续朝着
与现代机器旋转的相反方向走去
它过滤我们的血液,以无以计数的
银色粒子,在日益枯涸的
心灵之树间簌簌飘落
在同一张水乳交融的网中,倏然
一声乌鸫鸣唱,旋入了客旅的耳蜗
苹果花
塬畔空荡而静谧。晌午的
阳光,被一大片飘飞的花瓣认领
吸吮这儿芳馨的虚无,我已
眷恋,逗留多时。所谓虚无
大概就是:你认不出你在地上
走过,那地上也不记得你的行迹
然而,竟是它督促我慵倦的心
为这即将消散的花儿留下印象
或标记。阴坡上的一片积雪
正好演化为一个人形。那时
我读《神曲》刚刚读过圣芳济各
一直萦绕脑海的故事,此际浸入到
花丛的光与雪光叠加的所在
斑斑驳驳地映照仅属于自己的
迷梦。他临终的躯体生满了斑痕
领受的人说是耶稣圣痕的
显示。这将要融化的雪地人形
不知道我认出了它,不知道
它围绕我的记忆,显现了
想象在凝视中的成形和相遇。而
白色花的光华,已随夕照
变换色调,它无意去装饰谁
流离的灵魂。一阵杜鹃的鸣叫
从渐暗的深谷升了起来
山坡上的古银杏树
这是首金子般的诗存活许久了吧!
当我再次诵读时,读到了曼德尔施塔姆的失败
它在我头顶上盘旋着天火一般的秋天
让我看见自己在它的影子里无以名状
我退远些更仔细地打量它
懵里懵懂地触及时间的变形
以及与其情势相维系的再生的念头
甚至在一个信仰的坡度上
去设想它处于黑暗中的词和光的迹象
而寒风似乎想掏空它凝思的神气
在仰望天空时,它把目光收到了地上
既非傲世不屑,亦非嘲讽迷狂
最后它锁定了我浪游之路的尽头
太阳在地平线上消失的所在
再过一阵,它的金冠就会在风中摇落
用空空如也阐释星野的荣耀
并让重山在那儿获得意外的呼吸
黄昏的山谷
这无名墓园野草丛生
我在此间逗留时
发现了一支蓝色花
我叫不上它的名字
也不知道它的孤独为谁开放
暮云在山谷尽头的天际
涂抹着一片近乎抽象的油彩
就像我最近才看到的
某个儿童的涂鸦
一阵山鸡鸣叫的回声
在草树与土崖间
不着痕迹地遗落
亮光在迅速收束中
沉降于我心脏的血液
我依稀认出了你在我心中
如最初的星星
在天际的唯一位置
古瓷瓶
我本就是那个非我之我,早已
自愿地惹到它贞洁的身上
活着的愿望,解释着一个沉梦
一种空无萦绕的朦胧,如它
心底的言说永不出口
如它纯正的色泽与柔和的
线条,昭示我,已超脱于历练的
水火。在世上的变幻无常中
承负着更高的潜能反映
与某种心灵经历极其相似
在强烈的亲和感中浸润,犹似
辗转于古琴音律的相遇。如是可能
接纳风中悬浮的,空自飘宕的
且莫名地把自己划入深信的
一端。而它起初只是未知的意思
它递进了多少环境,多少易碎的
本来。静止的自满从未培养出
一种自恋,被爱的感觉反倒悸动着
无法辨识的幽秘,它从未告诉我
其内在潜藏着的不确定的锋刃
时代
我腕上的英纳格手表,是
继承父亲的遗产
它准确地随地球公转,运行了
半个世纪,就像是有个神灵隐藏其中
表的指标在轻巧的滴答声中
指向这个秋晨的八点一刻
我坐在书房的阳光里
听巴赫的赋格从音响器的共鸣箱
漂浮而出,颤动于呼吸和脉搏
一阵飞机引擎的巨大振幅,霎时
将房间遮覆的阴暗一片
钢铁的机器为世界歌唱,让鸟叫、虫鸣
和流水,也闪耀金属的光芒
机器人的诗歌,运算和棋艺,让肉身的人
疲于应对。动力骇人的机器
在星空植入人造的星系,试图比肩
上帝万亿兆的七重天
机器的买卖,一直在地球上
进行。战争机器,是最热络的一种
发射导弹的机器时常
让魔鬼的意志雷鸣闪电般,夺空而过
在翻耕了活人栖所的同时
也将亡灵从地底翻出
机器围绕着我和我的时代
转动。是宙斯、撒旦,还是别的什么
独角兽,在提炼黑暗之金?
当人间嬉戏被耐力抹除,刻毒
将在运转着的刻度盘上,刷新仇恨
原子的幽灵,是否会被再次惊醒?
哦!那一朵巨大的白色蘑菇云
聚合于幻象,又在幻象中裂开。这时
漫天铅云抹去了太阳
将我的书桌,罩上了悬浮的阴影
世界
在获大名之前,渡渡鸟从大地上
永远消失了。还有那
随风飘逝的遗存,让一位给琥珀中的蛱蝶
命名的昆虫学家,煞费苦心。其时
一只被截断了象牙的大象,俯伏在地
驮起它的主人。而一只雪豹仔
从胎膜中破出,带着浑身的羊水、胎粪
和脐血战战兢兢地,想要
在雪地上站立起来。还是在
雪与血的荒原中,成吉思汗的大营前
狂奔的骑士翻身下马
跪入帐幕,报告西夏王城已被攻灭
人类
灵智的一群以上帝之名
将那位同样以上帝之名的受膏者
钉上十字架。另一群
饮食殉道的受膏者的血和肉,以示
在爱和亲近中,让他引导至善的
天国之途。这视听灵敏
文明鼎盛的欧洲,不可思议的
发现另一块大陆的居民,近乎赤体着
在荒原上以挖掘根茎,逐猎野生动物
为生。一位摄影家的镜头
在成群的饥民和成片的饿殍中,渐渐逼近
一只兀鹰盯视着的一个
骨瘦如柴、即将倒毙的黑孩
这给世界目光提供的参照,重迭于
在土耳其海滩溺亡的叙利亚男童
——阿兰•科迪。一次坐高铁返乡。邻座的
老者猛然从浅梦中惊醒。嘴里絮叨着
祖传的汉代酒尊,被砸碎于革命之手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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