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自选诗十首
陶杰,生于1977年,贵州赫章人,男,汉族,教师。《诗歌周刊》2014年度诗人,曾获第四届北京文艺网国际诗歌奖首部诗集奖及中国网络诗歌20年大奖创作奖等奖项。出版诗集《被擦亮的句子》,著有长篇小说《渐冻人》、《寻找空气中的敌人》。
陶杰自选诗10首
飞翔的词语
我想写一首没有意义的诗
不过是一些词语
就像鸟儿被挠了痒痒
一下飞起来
蜷曲的一团突然打开
身体多出翅膀
翅膀多出羽毛
羽毛多出光泽
而光,沿着鸟儿飞翔的痕迹
弯曲成弧形
有时它们莫名其妙地
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
只有隐隐约约的振翅声
在持续,在我们一无所知的盲区
画画的囚徒
一幅画上有一座囚室
和一名囚徒
画中的囚徒也在画画
他在朝西的墙上
画了一扇窗子
为了逃过狱警的眼睛
他故意把窗洞画得很小
还给它加了铁栏杆
我捡起他扔掉的画笔
添了一抹夕阳的余晖
那里,只有半张空洞的脸
被照亮,面具一样
漂浮在从睡眠中醒来的尘埃里
另外半张脸,和他的身子
他的伤疤,他的两条
僵直的病腿,都被深深地
埋在一片昏暗中
再添加两笔灰色,让囚室里
再暗一点,足以掩藏
蛐蛐的叫声,和他脚下
一条他一直跨越其上的长长的裂缝
乌鸦的喉咙里有一道深渊
天下乌鸦一般黑
问题是,没有一只乌鸦
想变白,它们甚至不稀罕
使用滤镜和美颜
在一个指鹿为马
颠倒黑白的时代
只有乌鸦一意孤行
不愿漂白基因里的黑
嘎,嘎,嘎,这种声音
在喜鹊和鹦鹉们听来
仿佛要给蓝天抹黑
其实乌鸦根本不想与天空为敌
更不想跟群鸟过不去
蹲在漆树上的乌鸦只是一只鸟
但它一开口,我们就看到
青天白日下,还有一道
藏在乌鸦喉咙里的比乌鸦更黑的深渊
饥饿感比胃活得久
阅读,不停地阅读
有时狼吞虎咽
有时细嚼慢咽
大师们都是好厨子
阅读他们都能享受到饕餮大餐
大师们还是大胃王
他们的饥饿感才是最好的粮食
卡夫卡曾以饿汉的口吻说
算了吧,心理学
算了吧……是的,饿
仿佛每个细胞都有一个胃
每个胃都需要10张嘴
你的饥饿可以描述为有100个胃
堵在你的胃里,你需要
很多食物去填充它们
更需要一个强大的胃去消化它们
早晚你会被这两种矛盾的需要
折磨死,但它会在你的坟头
开出几朵小花安慰泥土下咕咕叫的胃
我是自己眼中的一道深渊
在一群看风景的人中
我是煞风景的那个
别人谈论湖水之美
我偏要提及湖中的淤泥
和深陷在淤泥里的影子
有人说深秋的枫叶红似春花
我却感觉那种拒绝抚摸的红
怎么看都像太监的性欲
我是朗诵会上的一段空白
欢呼声中的一声叹息
散步途中的一阵痉挛
我还是自己脚底的一个鸡眼
和眼睛里的一道深渊,以及
测量这道深渊的尺子和尺子上的迷雾
影像学观察
和你视频的人,在奔跑
一只眼睛长在剧烈摆动的手上
它看到的世界颠倒,混乱
破碎,扭曲,模糊,陌生
房子没有窗户,窗户没有灯光
眼睛没有眼球,眼球没有眼神
街灯像一串明晃晃的气泡
在水中翻涌,把看的人
飘忽成一个个白内障患者
树木省掉了枝叶,行人省掉了姓名
身体省掉了重量,四肢省掉了动作,
能看到一张脸,没有表情
能看到一张嘴,只有喘息声
一只纤瘦奇长的手臂,伸手
不见五指,每隔一会儿
它就会在镜头中一闪而过
光秃秃的,像四维彩超里一只未成型的手
喻体
“明月朦胧”。十五六岁,她的身体
刚好呈现出此病句之美。
她把水弹到我的脸上,命令我
不许说话不许动,然后
飞快地跑开。她还没长到
嘴巴让我做个木头人心里却
盼着我去追的年龄。
嗯,我不动,我静下来
听着泉水“叮叮咚咚”地从身上流过
幻想自己被某种飞行物镇住了。
如果她大一点,芒果晃动,我就会
像狗一样乱在墙上蹭痒痒。
芒果渺茫,风吹不动它,手够不着它
我的舌头上有一片海洋。
上午我把它画成圆的,下午
改为椭圆。一会叫它“芒果”
一会叫它“梨”。直到今天
我还不能确定自己喜欢酸味还是甜味。
算了吧,请来一杯
白开水。要不就练习
望梅止渴。她还小,尚方便
转化为喻体,比作陷阱也正适合跳出跳进。
挠胳肢窝
她还小,不够丰满,只适合
挠胳肢窝。她笑的时候,一个人
颤动成几个。这年头,
谁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满足自己。
有人从20层楼往下跳,有人躺在一缸水里
将脚伸到龙头下淋浴。我的做法
比较简单:伸出食指
向少女的腋下挺进。
别担心,就像纸飞机
不管怎么飞都能安全着陆。
她笑糊涂了,要我叫她老师
叫她姑姑,叫她企鹅,叫她枫叶。
她语速过快,一天换一身衣服
我抓不住她,跟在她后面,一脸
小毛孩追蝴蝶的呆相。
回到家,我继续说胡话。
妻子让我照镜子,朝我泼冷水
最后她不得不露出白花花的肉,口袋一样
摊开在床上。她一点也不理解
我要在她身上涂一层水彩才能脱光衣服的感受。
囚徒
亲爱的,再不遇见你
我的脸上就要长出面具来了。
身上长出鱼鳞,羽毛,
脚上长出蹼,
手上长出鹰爪,
走着走着就想飞到空中去,
跳进水里去。哪儿都去不了
也不敢义无反顾地倒下去。
你朝我走来,凡你所经之处
冰块都在哗哗往下掉。
你伸出手来,我得赶快
收起鹰爪,像你一样露出明亮的微笑。
你也听到了,我的体内
一个囚徒就要破壁而出。
深度爆破
我堂哥,一位五十多岁的
煤矿工人,专门负责
地下爆破。他有一张
中药似的脸。小时候
我们怕鬼,夜里一群孩子围着他
就像围着一只巨大笨拙的铁火炉。
好多次,我们看见他
头戴钢盔,满脸严肃,像一只
土拨鼠行着军礼消失在洞口。
我们从来不敢跟着他
到那神秘幽深的地方去。
我们留在外面,尖叫着
把一些纸片和气球搅得满天飞。
当他再次出现时,我们
把他想象成一个穿越时空隧道
回来的人。我们知道
刚才,就在世界安静得
像一碗糖水的时候,某个
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被他改变了。
他的方式让人着迷:一只手握着
哧哧响的火,另一只
在黑暗中摸索,寻找一个
一摁就能让千年痼疾松动的部位。
这些年,每次回乡
我都要去陪这个沉默的男人
坐一坐,从小他就喜欢用一种
枝头注视落叶的目光注视我们。
一片树叶离开树,变成
落叶,一个人离开人群
成为我。我这样,我那样,仿佛
一只瓶子被风吹得呜呜响。
记得我们曾经把耳朵紧紧地
贴在地上,窥听堂哥在下面
爆破的声音。耳廓灼热,耳朵里
有了压舱物,我们变得
像身边的煤块一样安静。
多年以后,我仍然不停地
模拟那个动作:将我的耳朵
贴在某个什物上,倾听。
在没有深渊的地方
制造深渊。更多的时候
像堂哥那样,一个人
呆在一张纸的深处,制造爆破声。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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