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德庆，居住上海。新作刊发于《诗潮》《诗歌月刊》《特区文学•诗》《延河》《鸭绿江》《边疆文学》《泉州文学》等报刊；出版诗集《天砖》《人间袈裟》；入选《中国诗歌年鉴2018-2019卷》《2019年中国诗歌排行榜》。

天上人间（组诗）

叶德庆


太平桥

我经常拎着菜从太平桥经过
北宋太平元年也是从这里经过
一走，一千多年

那里卖菜的人保留着北宋的口音
吴侬软语的女人戴着北宋流行的头巾
住在桥下的男人，瘦瘦精精
是不是也和北宋的男人一样
喜欢蹲在船头吃饭

我拎着白丝鱼
霜打过的青菜
这些和北宋的菜应该一样
我拎着矿泉水瓶装的咸菜
北宋是用小土罐装的
我走的路已经铺上柏油
北宋的太平桥上是石板
两端是泥巴地

北宋时这里一座桥
桥下一座码头
码头上一棵苦楝树
苦楝树下拴着一条船
我拎着菜从太平桥经过的时候
北宋的风吹过我的菜蓝子


天上人间

虚拟的一座寺庙
虚拟的一位住持

布衫、草鞋和绑腿
证明不久前去过一次人间

小时候没有地方拜佛，跟着外婆
拜苍天
等到寺庙开放，又不敢入佛门
寺庙里装不下这一捧尘埃

善良的人长相年轻，佛也不例外
佛龛上的佛，已经几千年
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太阳一万亿年，年轻
月亮一万亿年，年轻
外婆留下的一杆秤，童叟无欺
挂在墙上，过了一百年
十六颗准星晚上还看得见

庙堂不因为虚设而渺无人烟，
有小高粱，麦子……
去拉萨的路上，一边吃方便面
一边喝讨来的热水
住持比过去瘦了许多


摆渡者

把一湖水归隐到芦苇中来，渔船像寺庙的
废墟。几只鸬鹚在相互打听
乡关何处

芦花可以白首，芦杆可以藏起来
不做别人的凉席。
渔民冬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鸬鹚在思念水域

每一只鸬鹚都在温暖自爱，眼睛里有
微弱的火苗。翅膀里藏着羽绒般温柔的
文字。

可是，那个收羽毛的人走了又来
那个养鸟的人带着金色的脚镣
住在岸边的民宿里

鸬鹚啊
背负着无数条鱼的性命
一直有人想要鸬鹚的命
有人想把鸬鹚关进笼子里

站成两排的鸬鹚
如同紫禁城押往南蛮的囚犯
等待冬天过去
过渡到南方


运河

一个女人嫁给了船主，就是嫁给了一条河流

弯腰将拖把在湖水中荡了又荡
提起来拧干，在船头的甲板上，拖了又拖
晾衣服的地方多出了一件花衬衫
船板上多出了一双女人的脚丫印
船尾甲板上的炊烟
证明这一片江湖上又有了人烟
锅里的小鱼像这个女人
煎熬啊

摇浆的船是江湖上的穷人
江湖是船主的依靠
船主是这个女人的依靠
岸是船的依靠
女人不愿意看湖水中的那个人影
瘦了又瘦
只有风落在身上的时候，想起来
身体曾经那么饱满


借江东

亲爱的，借道楚国，来到吴越
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
都是乘坐天上的一朵云来的

楚国的修辞是阴冷，雨越下越大
如同你的忧郁
而烟雨一般的吴越母语
慢慢聚拢
又慢慢撒开
犹如你的母爱在眉头的表现

从楚国来的冲积平原
已经没有力气站立起一座山
最后一把劲，躬身成为一座岛
亲爱的，你已经疲惫

一只芦苇可以折断成一段江南小调
可以削皮为席
可以含在嘴里泅渡
这些江南的俗习，正是你喜欢的
亲爱的

江南在楚国，这里是江东
这里有这里的英雄与美人
阖闾、夫差、伍子胥、孙武子
勾践、文种、范蠡与西施

江东吴越，是贵人来的地方
栖南来北往的贵人鸟
之前冷雨阴虚
贵人来了，阳光就来了

而我想说，亲爱的
这都是烟雨与故事
还有人间烟火
舟楫、农耕、印纹硬陶
土墩墓、淫祀和断发文身

想起吴越征服楚国
江东已经霸占了江南的名字
你是来征服我的么，亲爱的

江东虚无的水域
没有我的父老乡亲
如今有你，有你借楚国来
再借江东，带走我
像带走一只白鹭
没有行李


古镇数日

决定在古镇上住几天
沿着岸边的船走了一转
湖水围着渔村走了一圈

土著人有两件事，打渔，种菜
我买几棵青菜，一根萝卜
日子过得一青二白
偶尔在湖边的渔船上讨点小杂鱼
加一碗湖水
熬点鱼汤
喂食蹲在门口的猫
是这个冬天最像春天的事

渔村的废墟十分独特
那些陈旧的渔船，有的船一半已经进水
这样的船上种满鲜花
像岸上几位晒太阳的老妇
头上扎着一块漂亮的头巾

我在古镇数日，认识了几户人家
有卖紫砂壶的
隔壁是卖旧货的
再往前走是卖古董的
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
如果我不经过莲池禅院
也不会认识他们

借助一个比喻形容这种生活
流水走了
合欢树的叶子掉在甲板上
都在告诉我，不虚此行


古董巷

蔷薇沿着墙发出许多的嫩枝
使人想起一条小巷
几个站街的雏妓在卖弄风骚
两棵葱根刚刚种在蔷薇脚下
像雏妓把孩子拴在小人椅上

愁煞人的冬雨，巷子里的生意不好
给孩子喂奶时把衣服撩得高高的
擦鞋的徐娘半老，油腻，不怕冻
穿着一条超短裙
有意无意地张开大腿
对面坐的是刚刚拿到拆迁费的
糟老头
喂奶或者擦鞋的，都有正当职业掩护
只接待熟客

过来过去的的男人
都有打酱油的理由

隔壁是一家卖古董的
一尊玉观音摆在门口
偶尔有过路的人问价
因为太重，没有抬走
传说如果是有缘人
菩萨自己会走

再往前走到头了
是个码头
从古至今，有码头的地方
有妓，有妓的地方有古董
那些打家劫舍的，抵债的
玩艺，作为嫖资
而后又流动到卖古董的手里
变现几个铜板
或二、三两碎银


虚无说

实在无聊
从繁华的城市上海
搬到地图上没有的地方
一个针尖大的古镇
来的时候
我踮着脚尖走路
小心翼翼

这里风水不错
我自带的风水暂时用不上
没有住下之前
天天请人吃饭
天天上香
小鬼难缠

门后有码头
我没有去拜
我老家的十六铺码头
是中国最大的码头

过桥是寺院
寺院里有文曲星
中国才三座这样的寺院
我不敢进去
太笨

把时间交给一张渔网
鱼养在竹篓中
水流退到地球以外

把世界反锁在门外
每天有快递
世界从门缝里塞进来

无人说话
无话可说


丁家弄

苏州锦溪有一条巷子
丁家弄
五十米长，一人宽
一盏灯，还有两户人家
原来三户，巷子实在太窄
把门封了。从另一个地方开门
留有一扇窗户
我走过的时候，正好有两个土著人
说着吴侬软语地走过来
远远的，侧着身子，让我过去
衣服擦在墙上，一点也没有弄脏
每一段路都有人相遇
都有人侧身相让
墙擦干净了
走在中途的时候，我感觉有一点坑洼
脚尖踮了踮
谁家的担子太重
压断过一块青石


温柔乡

过去的被子是棉花弹的
有一床八斤重的被子已经很暖和
十斤重的被子是有钱的人家
或者谁家闺女出嫁的嫁妆

遇上大太阳天，家家户户晒被子
好棉被像云朵，令人羡慕
一般的被子像一大块泥巴，睡塌了
穷人家的被子真的像渔网
中午的时候把被子翻一个面
好像把太阳翻了一个面

过年前，乡下弹棉花的来了
在楼下搭一个窝棚，弹棉花
多数人是旧棉被加一两斤新棉花
穷人家是拆旧棉被
或者两床旧棉被拼做一床

过去的人弹一床棉花被
不管新的旧的，是一件大事
晚饭的时间，大娘、小嫂子在议论
张三还是李四家弹了一床棉被
聊到有钱人家十斤的新棉被
撅起嘴巴，说是太重，压在胸口
闷。一副吃不到葡萄的样子

一床八斤或者十斤重的新棉被
是一代人的温柔乡


我不想唏嘘太久的美

其他的树把十月还给了天空
一颗茶花树，占据院子的四分之一
剩下的位置春种、夏花、秋实

我爱花，无法忍受没有花的寂寞
在某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
窗下，或者门外的台阶下
绽放一宿，走了

我渴望美！冬天有雪花，够了
不必姹紫嫣红
雪花驮着柿子树的枯枝，下到地上

十月，在冬天到来之前
我不想唏嘘太久的美
砍掉一棵茶花树
空出院子的四分之一
等待一场雪
我愿意把时间交给雪花
把雪种下去
年年开花


窗后

南边太热闹，我喜欢睡北边的房
还有一个原因，北边空旷
只有一户人家，三间瓦房
两棵树，东边一棵槐树
西边一棵桑树

三间青砖瓦房一字排开
过去不算穷人家
儿孙满堂，福禄寿喜财
东边的槐树下有牧童的歌谣
西边的桑树夏天叶子少了一半
喂蚕宝宝了

我搬来的时候，这一家破落了
房子无人住，瓦塌了
墙壁斑驳，木窗暗沉
栅栏有一处拆开，方便抄近路的人
想起老人说的那句话
倒霉的时候有人踩着你家的门坎走

寒风起，三间瓦房更加冷清
槐树叶黄了，树梢秃了，挂满苦果子
桑树叶枯了，夏天有人翻墙采桑
断枝挂在半空
晃荡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