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自选诗10首
梁雪波,诗人、诗评家。1973年生。主要写作诗歌、评论、随笔等,作品主要发表于《非非》《湍流》《钟山》《作家》《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诗江南》《扬子江评论》等刊物。诗作被收入数十种诗歌选本。著有诗集《午夜的断刀》《雨之书》。曾获首届江苏青年诗人双年奖、第九届金陵文学奖、第二届李白诗歌奖、第四届海子诗歌奖等奖项。先锋诗歌民刊《非非》编委、《湍流》执行主编。
梁雪波自选诗10首
语言的石头
火车奔驰,窗外散布的电线、荒田、墓碑
与车厢里的方言被同一道阳光唤醒
而我们封闭在铁中的事实,就像
大闸蟹封存在冰块里,枯草封闭在
雪的寒意和老水牛饥饿的记忆里
节日封闭于漫游,笑声
投入沸腾的麻辣锅,良心封禁于
古拉格,老外兄弟缄默于孤独的黑眼圈
一匹青龙封闭在某个心仪女子
大啖其肉的幻念里。在将要抵达的远方
成群的黑颈鹤
正为即将封闭它们的镜头练习高蹈的舞姿
——语言的石头与我们共享着同一现实
它封闭在被诗歌一次次穿越的欣快症里
裂变的花冠
肉之舞也是骨之舞
石头之舞空气之舞
花开殉琴之舞
火之舞与寂静之舞
交织在同一空间的
自由之舞
词在句子中,以秋天的速度
堆起黄金的天梯
舞在光之中,将即兴与偶发
通过指尖逼近狂喜之心
在空白之页
写下缥缈,写下水之耳
写下从千年前的叶脉疾奔而来的
万古闲愁
于是晕眩在云端旋转
舞在午夜哗的一下脱去了皮肤
脱去了反讽的骨头
——从红色幕布飞出的乌鸫
一声破空的哑
弄墨者化为闪电的虚影
化为木芙蓉花
还魂于剧场日渐斑驳的拱顶
一把无所失的刻刀
游于壁间,盘曲涩进
石门观瀑
我们来晚了。它已在这里
悬垂了上千年
清浊难分
但还在奋不顾身地
跌落
偏执于下方某种神秘的爱
它把献身作为日常功课
不断打碎自身
又重新组合成另一副
骨与血
从整体性中破出的勇气
需要这种跳崖般的犯险一跃
就像鱼从水中跃起之后
那整体性的水已不再是原来的积潭
就像鹤溪,已无白鹤旋飞
但仍以语词激起一片银雾
苍苔历历,摩崖幽隐
而悬瀑湍急、孤绝
像蜕去了形体的造物
从我们身体的缺口里冲出
并在碎裂的喧声中将聚合的意义
传递到听力的深处
湖水考古学
起句不一定要惊艳,比如
面对一池湖水,快门轻松而平静。
比如怎样将炫目的正午处理成
翠荷点染的长卷,作为日常功课,
如何为暗涌建造一座八角亭?
从陆地到天空,如何书写无中生有?
尹山湖,像一位沉默的交谈者,
平息我们漫长的争执。
陶罐、剑戟,那些消逝的器物,亦如
孤峰藏匿于流水喃喃的低洄中……
跑湖的人,却有与楼群对称的蓬勃,
他们是否已学会在快中抵达慢的艺术?
一面镜中刻着往事的齿痕。此时
我怀疑乌云,就像怀疑我自己。
不真实的白鹭,涟漪闪烁
回应着取景器中考古学般的追问。
是事物向词的聚拢,让一座新城
在不倦的言说中创造了水的真身;
哦,“她治愈时代的偏头痛”,
情侣的蜜语仿佛在同一秒传入耳蜗。
湖水,这翻卷至句子尽头的听力的空白。
谁,将在下一次的造访中潜泳而来?
句式星云图
在这凿空的石头里
所有经验之河向一只杯子敞开
越过竹影而不必赤足披发
端坐如僧而不必藏身画卷
思想的减速器,两只轮毂
在折叠和迂回中延伸知觉的窗口
语言像逃逸的黑猫
谁能捕捉到它几何形状的纵身一跃
在词语与景观之间
弃绝之月加深了镇魂塔中细碎的凉意
我们被石柱所建构的生活
需要来自裂隙的光,撕开洞穴
因此不必纠结于色彩的伦理学
只需为水汽烟岚献上脱脂的腰身
——将“看”的编年史拆散
——在“听”的内部计算音节
枯山野水与切割的铁条,悬置于
一个不断凿空的身体
词的色调,空间的呼吸,质料的光芒
在事物的沸腾中我的吟唱微不足道
穿越象山
穿过象山的时候,我以为是梦
一个紫色的梦,或者关于梦的解释
我梦见麦地、棉花、苦涩的夏天
我梦见一只大象正在穿越我的身体
而大象集聚的石头
使一个阴沉的下午陷入深深的混沌
石头需要坚硬来支撑想象
正如我身体里的采石场需要一吨炸药
然而红象是否已步出棋局
是否有一颗头颅还卡在动物园的栅栏里
是否脑袋应该像滚动的石子
咬住冒烟的车尾,紧紧追赶那飘荡的梦
对于象山而言,石头是不重要的
命名是不重要的,雷管可能因天气受潮
飞鸟、夏天、热情的废铁、以及
生活的开颅术,都可以省略掉
省不掉的是,当我穿过象山的时候
什么在穿过石头、敌人、采石场的野菊
和谁在途中相遇,并在那交错的泪光中
撞碎一头猛兽庞然的幻影
黑太阳
柏油变软,球面的玻璃透过吃饱了饭的报眼
注视天气,指向鼻尖的手指开始下雨
不许联想啊,先给点安抚,给点真相
黑是自然,白那也是老天说了算
地球在八九点钟的广场最圆
必要的时候,人民:请统统戴上墨镜
雪亮的眼睛需要强光的校验
红色小背心被蛀空的汗味,朝向新时代
石头在膨胀,犹如水面上漂浮的方便袋
投向炉膛的煤和鞋底映红一张稚气的脸
浸了毒的词在喘息,还有完没完呀
争吵已经够多的了!冷笑已经压弯了光线
长靴党上街,光头的家伙和女友夜宿公园
谁嘲笑滑倒的命运谁就是酒瓶底的大师
荷马张开船帆,黑脸膛的孩子即将归来
无视硌脚的贝壳,也将不能构筑大海
雨洗刷了不必要的耻辱,短暂的黑暗
抽空一座城市古老的幽灵
呵呵痴笑处,魔鬼抓紧大地的披风
曼德尔施塔姆死了,仰面的人骤然苍老
蝴蝶之书
乌云下的书店是忧郁的,如孤岛
—— 一只迷路的蝴蝶
闯了进来,在暴雨来临前的
短暂晦暗中,飞过旋转的楼梯
和轻叹,在尖绿的竹叶
与黑色的书架间上下翩舞
它的翅膀比拂动的书页从容
对称的乐器,此刻绚烂
寂静如午后的阳光
——世界似乎并没有改变
所谓另一个半球的风暴
折叠在某本旧书的预言里
或深藏于宇宙一样幽邃的内心
很难说水面上漾动的波纹,真的
与你无关;那湖心亭的锦瑟
奏弄的芳菲,莫不是一个翕动的梦?
沉坠于时间深海的潜水钟
从久远的幽闭处升起,一种绽放的声音
淹没了奔逃的耳朵
哦,这幻念之美应当感恩于误读?
是否倾斜的雨线也只对应着空空的长椅
蝴蝶与书店:一场错误的相会。
被急雨打开的书,又被燕尾
剪断了章节,撑伞的人带走彩虹和花蕊
带走你植物学的一生
没有蝴蝶飞舞的书店,将是贫瘠的
犹如丧失了秘密的词
吊灯下,只有潮湿的文字绝望地发芽
只有雨水从四面八方汇聚,在这
阴翳的书店杀死蝴蝶的书店
只有一块生铁在雨中发出腐烂的光
雨之书
在一本关于南方的书中
雨洗亮了黄昏
羁身小旅馆的浪子
被细密的针脚惊醒
忽然听到内心的骤痛
在儿时的记忆里
雨是打麦场上黄色的水洼
是河上漂走的凉鞋
田埂上
踉跄的脚步和呜咽的风
当我说到雨,未知的天空变暗
灰色的筒瓦有了起伏的深意
正如我说到落日
一个时代像卡在喉咙里的果核
红嘴蓝背的雀鸟飞入丛林
有时雨是里尔克的独豹
豹子身上游弋的斑纹
雨是盲诗人眼中潮湿的暮色
父亲死去的那天
无名小镇的街角人影晃动
雨落在词典里,成为一个符号
谷和雨结姻,美好得
像一只布谷鸟舌尖上的时光
雨是我随手拿起的一件乐器
弯向夜晚的弧线
雨一旦落入国家的缝隙
铁匣中的亡灵开始发芽
雨洒在广场就点燃了手臂
眼泪和墨水呼啸着
刺人心肺的冰冷围拢住石头
在一部影片中,雨紧急迫降
因为故事临近高潮
缠绵的主人公急需抒情
当雨落入凌晨一点,我已不能从写作中
撑起孤独的伞
雨仍是干裂大地的渴望
但已被乌云反复搓揉、反复涂改
砸在头顶的或许是冰、灰尘、或铁钉……
现在,雨正落入一首即将完成的诗里
溅起一阵密集的铜声
断刀
刀是肉的惊雷,是缅怀的光,
是骨质疏松年代的词的硬度。
草莽江湖,一柄削铁如泥的刀
占据着话语的山巅,又被黄金
的歌声征召,被反复更迭的风暴
吹弯,弯成一根午夜的神经。
一把断刀从流水的道路抽身,
在我身边凛然地竖立起来。
它无声无息,也不发出光亮,
漆黑的手柄插入夜的深水;
断裂的齿纹,像收割后的麦地,
新鲜的茬口生生地指向天空。
我以手持握,这半截的利器
浓缩了周身的冷。翻涌的
杀气浸入金属的记忆,
一朵烛焰在锋刃上疾走。
马匹和果实,暴君或英雄
臆想中的头颅纷纷滚落。
正如秋天不会收尽所有的树叶,
一把快意舞动的刀,不会
被泪水泡软。而一把断刀
制造的悬崖阻断了血的流程。
被打断的骨头,沿着哭泣的走廊
一次次摸索到肉的刺痛。
一个无人的月夜,我看见
断刀飞出!比奔跑的猎豹
更接近闪电,比插满羽毛的铁鸟
还难以收入意志的刀鞘。
更多的时候,断刀沉在黑夜的一角,
月色漂白了锈迹,一支比八字胡
还硬的笔戳着虚无的纸。
断刀拒绝流苏,拒绝归类。
在兵器谱之外,一把断刀
甚至不是刀,而是一块受伤的铁
用记忆的火舌舔着皮肤。
白癜风的冬天,我听到
火焰抖动的声音,一块玄铁
以刀的形状横过寂静的内心。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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