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北城自选诗十首
杨北城,祖籍江西南康,出生成长于黑龙江。现居北京,南昌。世界诗人大会北京办事处常务副秘书长。出版诗集《皈依之路》《倾斜》《暮色将至》,主编《二十一世纪江西诗歌精选》。诗作发表在《诗刊》、《诗林》、《诗潮》《诗选刊》《海燕》《芳草》等刊物,并被广泛收入各种选本。
杨北城自选诗十首
《过于寂静的夜,令人恐惧》
文:杨北城
凌晨三点,海棠未及打开
露水凝住了多出的美
静寂于万籁中蔓延
敛息的风,笼罩在庭院的树冠上
树叶不动,宿鸟立睡如怡
植物在暗中缓慢生长
你总是追不上它们的物事
偶尔听见一列火车驶过
咣当咣当的声音传得很远
夜幕紧闭,转瞬大地上不留一丝痕迹
星空也压低了浩大的欢愉
万物都在梦境中歇息
想到你和我,安睡在同一个夜晚
心里多了几许慰藉
我时常恐惧,过于寂静的夜
就是一次通往死亡的练习
而唯有死亡,是真实的
二零一九年二月九日于瑶湖
《天空无迹,鸽子已经飞过》
文:杨北城
在我们头顶倾斜的蓝色天空上
一群鸽子正飞过无尽的苍穹
震颤的空气里,有一股清流
引导着我们嘈杂的念头涌向平静
它们好像一直就在不停地飞
银匠只是把它多余的部分打薄了
我试着和它们达成一致的梦想
唯有飞行才能获得自由
鸽子把自己当着了信使中的英雄
全力以赴飞向空茫和虚无
它们的双翅收藏了人世的黄昏
却让我们的暮年静止如冬日
群山依次看旧,鸽子已经飞过
天空无迹,一片脱落的羽毛
在大地上留下了颓荡之美
二零一九年一月二十六日于瑶湖
《暮色之下,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
文:杨北城
晚祷的钟声响起
人们在行走中放慢了脚步
屋脊上的猫,忽然静若幼虎
你以身饲养的,诵经的王
一道收敛的光,在她们眼里同时变暗
我看见灰色楼宇和群山在下沉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上,灰喜鹊缄默
巨大的灰色里,又加了一点灰
像一堆树叶燃烧后的余烬
风一碰它,又会重新燃起
我从灰色的内部辨认出你,忧郁的
比冬天本身更沉闷的沉睡
万物都有它的逻辑,缜密地思维
你不知道你得到了多少
直到全部失去,私下的良心
无可捉摸的小兽的抗争
大雪之后,我们洗脱了罪名
你从大理石上拿起一本书
小声读出它开头的部分
暮色之下,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
二零一九年一月一日于北京
《即使奔向你的旅途永无尽头》
文:杨北城
我决定驱车百八里去看你
带着一颗不老之心
奔向你日常生活的居所
尘世里的欢愉,只能低到尘埃去探访
我只身前往,没有带贵重的礼物
唯有灵魂与之相邻
一个内心有光的人
即使匍匐在地上,也被光提着
因不断被人世牵挂,惺惺相惜
我又一次逼近完美
像一簇新月的灰烬
一旦呼唤出,便如闪电击中枯草
炽烈之火,漫过我们的身体
你从一堆杂事中抬起头来
并不知晓我将要到来
你前几日还在信中嘱我:“立冬已过
不知北兄是否加棉,添衣”
你渺茫一问,我已倍感三冬之暖
唯此,我反复练习了很久的会面
即使奔向你的旅途曲折多揣
我告诫自己,寒冷的日子需要忍耐
不要怀疑爱情的脚力
只要和山毛榉一起熬过这个冬天
就能重新聚起爱的意志,暗合神谕
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十九日于瑶湖
《我苍老的目光里已没有悲喜》
文:杨北城
日复一日的迹象
一生的惊喜何其之少
剩下的都是庸常和虚无
落花流水本无心
它们只是自在的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有时是枝头,有时是源头
流落之地,皆是白云入梦
我们所求何其卑微
一个人如草芥
占据着整个天空,和黑夜
到时候了,钟声就要响起
你看到了一片更广大的开阔地
我苍老的目光里已没有悲喜
只有一面倾斜的镜子
依稀照见人世的裂隙
一朵悬崖上的太阳花
万物腐朽,唯你盛开
二零一八年十月十六日于盛泽
《在米沃什故居门前》
文:杨北城
克拉科夫,沃依切哈大街六号
和别的大街一样,寻常安静
石钉铺成的路面,像一些锋利的词
安放在你田园般的诗里
雨后的红色屋顶干净温暖
让我暂时忘却了东欧深秋的寒意
我两手空空,没有带任何礼物
你的新邻居对我的突然造访并不吃惊
他缓缓迎出来,说你的故居还没有开放
我只在你紧闭的门前站了片刻
一个迟早要离开的人,不必迟疑
转身,看见门缝里射出一道白昼之光
一个最恐怖事件的目击者
却用余生在传递宽恕和善良
你写下的诗句,和无名碑一起刻在林子里
我没能带着鲜花走近你的书房
只能在你屋前的一个酒吧停下
静默,然后要了一杯当地产的啤酒
看着三三两两的人,偶尔从眼前走过
啤酒泡沫膨胀了几秒,接着就平息了
波兰还在,她正如你期望的那样
忘记痛苦,朝向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二零一八年九月二十六日于克拉科夫
《在莫斯科,我能做些什么》
文:杨北城
如果给我一个身份
在俄罗斯,我能做些什么
乡村教师,书记员,扳道工
我回避着孤独,辽阔,边界这些词
即使我每日读着阿赫玛托娃
读帕斯捷尔纳克或者曼杰什坦姆
从黄金时代到白银时代
来回走着,不知疲倦地
离开圣彼得堡,又返回莫斯科
在孤独的旅途中,我能做些什么
暗红色火车穿过了冷雨,冻土层
风雪交加的夜晚灯光昏暗
三套马车已卸下桦树爬犁
铁匠铺的炉火只剩下薄薄的灰烬
林中奔跑的松鼠,不时跃上树梢
它们在警惕地打望,传递着密信
西伯利亚坍塌的集中营和遣送站
野猪和游客自由地出入
一切如我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
被反复剪切,又电影般还原了真相
而此刻,我确定已远离了危险的境遇
二零一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于罗马尼亚
《我必须赞美这坚硬的世界》
文:杨北城
再过些日子,树上的坚果就熟了
而夏花正以凋谢的方式
写下圣洁的遗言
在秋天最初四天的雷雨中
阴郁的思绪一直困扰你
时逢北方雨季,不便出门访友
但适合内省,思考一些问题
“凡是凋落的,都回不到树上”
你忽然记起,小时候在老林子里
见过一只松鼠,向笔直的树干上跑去
头也不回,它的尾巴像一面旗帜
警觉的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
偶尔端坐云端,看着下面的芸芸世界
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你必须赞美树上的坚果
就像赞美这坚硬的世界”
怀藏一颗苍老之心
却每日如新,迎接朝霞般的生活
如果一只松鼠,此时回到了地面
他带给你的松弛,还远远不够用
二零一八年八月十五日于瑶湖
《我写下什么,什么就苍白无力》
文:杨北城
这是一个阴郁的坏日子
我在疫区重读了加缪的《鼠疫》
“里厄,我们已经病了很久
但请你先医治那些老爷们
我还有诗歌,和写给远方的信”
而现实,诗歌毫无用处
却相反在刺伤我们的良心
恐惧,命令词语无效
忏悔,不能把人们带出慌乱和封锁
在我祈祷时,有人乘蝙蝠西游
有人骑一只黑鹤归来
但我不能代替那些冒犯了戒律的人
向万物请罪,上帝啊
我们偷吃了祭品,我们有罪
但罪不至死
我们丧失了敬畏心,我们有罪
但罪不至死
我们说谎,无信,不良,我们有罪
但罪不至死
我诅咒,是谁打开了魔鬼的盒子
并在暗中做下手脚
让我们集体蒙受了惩戒
我诅咒,虚假的悲悯和颂歌
以及制造着无端的英雄
“我们要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为什么我甘愿背负深重的骂名
是因为我写下什么
什么就苍白无力
“让我们把善良传递下去”
二零二零年二月二日于龙隐山
《雪夜,暗流不息》
文:杨北城
江水永逝,不舍昼夜
她不断从赴死中活出浪花
即使有一朵,必先葬于内心
她也不会停止对人世的诵读
严酷的寒冬正深
她偶尔会在冰雪的腹地滞留
然后,又埋头奔向未知的余路
是因为不老的青山仍在
像青春的漩涡卷起山谷的石头
是穿肠而过的,永不停歇的暴雨
劈开了胸中块垒
不是所有奔腾的河流
都能挣开大地的束缚
也不是所有高大的灵魂
都能摆脱生活的平庸
但她汹涌地暗流永不平复
即使冬天一再拖沓
她在冰雪的压迫下仍无比欢畅
那是来自大海的欢畅,从此一条河
将背着两条河的债
就像一个人,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一个在雪夜访戴,不遇而归
一个在雪夜,上了梁山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九日于龙隐山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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