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倩：青年诗人。浙江大学创意写作专业首位毕业生。浙江大学与挪威奥斯陆大学联合培养硕士。北回归线诗群成员。现求学于欧洲。从事现代诗写作，以及跨媒介诗歌表演（poetry  performance）的研究。曾获第七届中国校园双十佳诗歌奖第一名等奖项。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北回归线”三十年》《江南风度——21世纪杭嘉湖诗选》等诗集。曾主办“时间的呢喃”诗歌诵谈夜，尝试现代诗的跨媒介剧场实验。

侯倩自选诗十首

语言里亡命天涯 

——致戈麦

我的手

该握紧怎样的黑

才能召回流亡历史荒野的诗魂

召回，你这义无反顾的厌世者

诗人，我看到天上的你

不为诗而生但为诗而死的你

依然在麦地的最深处孤独地蜿蜒

语言的尽头你孤注一掷

刀锋上攀援

厮杀里涅槃

语言，作为生命的加速度

或死亡的加速度

地火或彗星

绝望的激情

劈斩世界

更劈斩自身

既然肉身只能困于历史的囹圄

那就以血滋养语言换来彻底的完成

让语言的锋芒刺入未来的世纪

在审判降临之前

在时间崩塌之前

在皮囊消殒之前

语言洞开的宇宙之境

神的言说，活着唯一的奇迹

用诗歌经验人类的一切经验

剩下的，还有什么可待

死亡，崇高的洗礼

你最高的天赋

语言的宿命

语言的亡命之徒

诗人，你破进历史之外的秘密甬道

回到博尔赫斯与波德莱尔的彗星

不留下一丝存在的证据

并将天机自觉雪藏于地底

等未来的诗人赶来相认

而你留下的语词，血迹斑斑

总在时光的水牢

硌疼我

越来越薄的眼睑

2017年4月

杭州

永恒的迷离

时间的核，意识的深海

语词在刀锋上泄露的天机

未来的记忆，倒挂的河流

报信人衔来黑夜另端的月色

在时间切开动脉穿行身体

的每一个瞬间

语言总比我们自身更快

露水准时在凌晨迫近石头表面

岛屿在盛夏的日光漂流里冰凝

深渊里悬浮的羽毛是经年剥落

的表象，呼吸空气的伤害

存在薄如冰凌，在每刻钟点

的尾翼上化作水滴，销蚀精神的胴体

在文化的夹缝里

惟有语言陪我两败俱伤

彼此消解总快过相互建构

纵容影子谋杀自己

镜中的水月幻淼如谜

废墟上血红的迷雾，像极了

古老神性的叹息

渴望墓穴，如同

回归宇宙的子宫

身上披覆的预言薄如蝶翼

掌心里明灭着先人的倒影

历史针脚的飘摇

风声鹤唳

风里的流浪者

梦进了尘埃里

道路发白，水色天青

意象自远古萎落，纷扬如雪

荒原上野火炽莽，灵魂低语

时间的祭台上，神明一尘不染

因为一个注视而突至的性别

亿万分之一的体外的心脏

玫红色的灰烬，终极的凌迟

以及，永恒的哀戚

于是

于是与远方无限的绝少数偷换命运

从此相背朝拜墓穴，一头

栽进了各自的轮回

2016年10月

杭州

黑祖母，或永恒的褶皱

便一眼认出梦中的祖母。是地下那股熟悉已久的陨石的磁力。你已见过她无数的赝品。现在

她在你骷髅的眼中落定。夜正显影。她亦辨认你。上好的颅骨。适于栽种。而手势不停造风

命运。你舌尖咒词最无辜的那颗。早已从壳中脱落。即使用尽力气也无法捕捉它影子的残体      

现在。她诱惑你。沉入教堂地下的阴凉夏天。作她身上天真的苔藓。或爬满饱涨的棺木。被

根系吮吸。他们被神差遣。来自所有方向的星系。你便被祝福。不必永远顺流而下。被时间

不停截断。并被误当作某种源头。而你独自撑起所有季节。等待每个雷雨天连根拔起。来客

的戏言甚至来不及装潢。少女的裙裾已走失了风。鸟鸣颓败而耳蜗灰白。而她盘亘如千年的

黑死病。静坐于时间之上。双眼微闭。守住你血里的风。她冷漠如时间的悲悯。而你的遗物

曾是一整个人间。爱是你亲手调制的毒。借万物的眼流出。蜘蛛在夜的背面有更无辜的钻营

蛛网将你箍紧。密不透风。你握紧所有致命的脉络。接受献祭如敬畏天地。她从来静观若拙

那矜持的是病菌的呼吸。又像。中世纪虔诚的婚礼。每一寸铜绿都密布死亡的虫卵。而火种

的毛孔还在密谋血的盛宴。这绝美的阴暗。如深藏过久的皓齿。血必须流尽。筋脉必须打得

更断。而骨透明。月色不再擅长教唆。渴望是枯干的人偶。而人间雨水正盛。你将剔除血肉

在极地尽头沉入她。正如夜赋形为你。又被太初的火湮没。灰烬吻你以泪。泥海无形且浩瀚

大地回潮。她将开口。唤你世代的乳名。她母腹的巢穴。接受你光之灵体。星河不必再倒转  

而时间蠕动。蚌肉乳白。屠戮潮红。她永恒的褶皱。愈发紧闭。淋漓如少女月晕而永劫降临

2020.年1月 23日

布达佩斯

降落的海

床。呼吸。药粉。白色器官

腥味。漂移的海。晨昏与睡眠

少女蜷缩。如海伦的竖琴

海潮一遍遍冲刷永恒之镜

巨大的冰河纪漫过海床。巨大的符咒

血月总在凝视。她将

溃缩成珊瑚珠。盛于星辰的颅骨

海正降落

晃漾。帆。太阳的裹尸布

趾骨。子宫。水里的肠子

海面。少女的脸与倒影竞速生长

在每个辨认的瞬间

白刃的舷。她御风的脚尖

劈开音符的锁链

海试图捉住她。以转世的倒影

大陆架低低哀吟

犀牛。鳄鱼。骆驼

蜘蛛。蝴蝶。鹿

她烧焦的羽

太阳的雨由深灰到墨绿

海藻的发捕捞天空。以藤蔓之姿

碧血在燃烧

燃烧。鱼群。海床沸腾

盐酸。脚趾。桅杆被腰斩

群星扩大

人世缩小

让她起飞

被海掳去

2020年7月4日

布达佩斯

水 事

（一）

烛火。青梅扣进深白的院落

屋脊的蛇摩挲水色

她钗头悬停梅的呼吸

杯底。夜的银针颤个不停

水的肌肤，该从何处闭合

当舌尖将它持续剥落

为何，门前的水涨满竹影

像那年春天，路过的少年

"你低眉的殷红

却像我，早逝的祖母"

每年春天，她都忆起新的水事

当坟冢变成发髻，春雪化作嫁衣

（二）

遗址渐次充血，当冬眠的水环抱

河床如诉。它们曾反复失忆

"谁来看我

我便是谁的样子"

夜从水面解开自己

水从水面解开自己

南方已不能再枯干，在醒来之前

先秦的方言，为何一再将河注满

水还记得，那脚踝温柔的样子

当它涉过，水便从此有了性别

2020年2月10日

布达佩斯

秋 祭

（一）

秋在头顶预先白了，在语言笼罩之前

清晨。果骸无端闪现

漂来的婴孩洗净头颅，可记得涉水的臣子？

历史在体内重新分叉

谁无意加冕，却为时间立法

再也不问对万物的思念，是对谁的思念 

天边的暝色是先祖的腹语。无人辨识

谜底风干。谁渴望语言。便失去语言

（二）

历史的终结更像一种致命而永不实现的

吸引。如彼岸永生的爱人

钟声。十九世纪的黄昏

是最初的时空加速。河对岸的我们

兴许刚开始一个孩子

（兴许只是我与万物的孩子）

并无一个宇宙的子宫，替我生出新的时间 

而秋的果实遍地颓败，那个可能的孩子

每天都夭折一遍，在万物惊醒我之前

此岸的我更惯于被劫掠，汉语做的肉身在消殒

而他是白矮星，坍缩的汉语的城

死灰与玫红，是同一种安慰

秋凉如昔

2019年10月

2021年8月

布达佩斯

先 知

（一）

如何想象，奇迹可以是一个人

如没有年龄的晶石，吸收光线的天体

收留无数遗言和谶语

子夜。火焰来到他身上

化作海水

在彼岸生灭，焦灼，此起彼伏

一如诞生之前，或消殒之后的无限

他乳白的分泌物，是胚胎也是遗骸

折射无数过去未来

其中一些，密谋了我的此生

并不等待认领的真相

都在语言之外

又有无数的我

在我之外醒来

（二）

那些死去的从来都还活在身上

近神的时刻，比雨水更近于躲避

唯一的归栖，譬如黄昏，雨水，子夜

字间的空白。像极了

奇迹之后的奇迹

而你的血，将在谁的脸上复活

像时光终于回信。琥珀融化

谜底从纸面漂走

像名字剥落于遗址

语言再也不必找到自己

像时间退潮，镜子放走光线

落木的释然

是预言

也是答案

2019年6月

2021年8月

杭州

海的葬礼

海是时间的葬礼

海无处可逃

海亦忘记自己

海上。漂浮的日夜

变成火红的灵柩

死亡。水光诱惑

如她体内呻吟的暗河

海水点燃发丝

是她的一瞬，还是一生

灰飞的不止礁石上的遗言

或关于他史前的传说

为何，暮光依旧如晨光

所有的时空都有盲者认出她来

但万物一再失约

亚当与夏娃的重逢

并不创造人类

海床之上

唯一的夏天不再醒来

月下，少女剖开手掌

风干处子残存的浓浆

夜展开殓布

像时间永不偿还

胴体被目光濯成

更深的雪色

而死亡是另一种慈悲

少女吞食分秒

吞食骨刺与泡沫

吞食化石，海风

过期的海草

吞食无梦的海潮

 “当我成为你

而你成为时间” 

或有卜辞

时间的胚珠不灭

当海再度诞生

少女再次失掉肋骨

当密匙打开冻死的风信子

她便是绯红的鱼骨颤栗

而永夜无限推迟

亘古的星座如何亘古

神收回四季

少女收回屋顶

死亡在背后收紧视线

体内的夜聚成人形

向它走去

2019年8月

杭州

行 舟

江岸。布匹的词牌名依旧高悬

这迢荡天际的水乡靛蓝

河床的寂寞挑上去

祖母的白绫落下来

放逐。旧帆陈列的族谱不动声色

它清癯的骨架再次被江风拷问

渔火早逝的魂灵是自证的答案

腥味洇散恍如行沙记忆的瞬间

落日的霉菌使人世愈来愈小

湮灭碧水里时辰之链的尖叫

山体倒绽的小楷何须瞑目

渔网潋开隐者水墨的余生

渔鸦沉入宿命的水声转瞬即逝

桨声濯净耳坠。江水宿醉

鱼虾的子嗣送还江脉失踪的旧址

"为何一再篡改，这满江词根的歧义"

难锁山水的余温，但山水将再度诞生

舟中。微雨的沉香是古老哀歌的还赠

锁骨锁住的名字是笺上寒梅的落款

在这片复沓的水，她是彼时的少女永生

雾散之前。她将溃缩成最细的鱼骨

在夜半缝补落枫疏松的睡眠

像软泥沾染的乡梦不再溃散

像萦回的母语。深白而窸窣

2020年5月17日

布达佩斯

乡 愁

譬如，流浪的地下水生来就没有名字

灵魂已记不起寄居的身体

是一个女孩生出她的母亲

一个婴孩以为自己是另一个是光对影子的好奇

是你离开故乡的十三岁

另一个女孩在十三岁夭折的墓碑

是看着百年前的影像如对视镜子里的自己但无力追溯的悲伤

是木偶深锁的灵魂记得你的宿命但永远不能开口的沮丧

是世上另个可能的自己擦身而过

你怅然若失却不再捕捉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是黄昏再次送回时间之外的来信

虫洞就要显影却只留下空气的涟漪

是回声对望彼此的天真是灵魂挤入不同身体对新鲜体味的追忆

是檐下的水不断滴入青苔上的自己，却分不清自己是无穷还是一滴

是河流认不出地址，今生认不出前世

一种血液，认不出另一种

是湖泥记得每年春天那跫音的靠近颤栗失声

而上古的倒影将伤口再次烧灼

是海潮从未止息召唤海底的你已长眠万年

但化石不断送还古老的遗言

是部落首领脸上皱纹的史诗，母牛对着天空哀鸣

是机器人脸上爬行的象形文字，镜子分裂无数镜子

是语流无法收束漂浮的单词

能指加速时对所指的眷恋

是语言在一个悬崖与另个悬崖之间

无法抵达亦无力回返

是列车的节奏。海潮的节奏。他曾经爱她的节奏

是身体不断失去温度。窗外不断失去风景。丝巾被陌生的风不断忘记

是游鱼飞回天空，候鸟沉入海底，时间退回天边

是掌中的命脉生出根须，大地密布的血管伸向更深处

是看见了命运的提线，偶然读到百年前相同的剧本，醒悟自己只是戏中人的惊惶

是剧本重复了无数次却无力追溯草稿时的沮丧

是认出中世纪壁画里的一张脸泪流满面但想不起他的名字

是认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地址但想不起它的往事

是音律将你裹进时间的甬道那甬道也正走向你

是被黄昏忘记时不得不想起某个人也正好被他想起

是时间的落叶从未停止飘零，所有遗言都重叠谶语，所有暮光都模仿晨光

是灵魂被音阶拉紧至宇宙的顶点，琴键燃烧星辰倒转那海水就要泳溢出世代的答案

是穿透我们的上一秒与下一秒之间希望复绝望的喘息

熟悉又遥远的来不及

是我之为我或你之为你曾被雨幕不断劫走无法逆转的

每一个瞬息

2020.年5月 24日

布达佩斯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