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黍不语自选诗十首

今日好诗

2021-08-19 08:11:15



黍不语,湖北潜江人。获陈子昂诗歌奖、扬子江青年诗人奖等。著有诗集《少年游》《从麦地里长出来》。





黍不语自选诗十首


每一个年轻的祖母


走在路上我也是一个生动的人

我的头发茂盛像青草

像来自遥远,野外的处女地

胳膊有力地摆动。嘴角

含笑

一点点微微的倔强


昨夜的争吵像细雨

洒在屋顶

有什么在空中悄悄改变

当我流泪

你知道我还年轻

还在反对着什么


而和解是最后要发生的事

正如一条路走到底

它将在远方安息


多少次

我走在一条无人的小路上

看见永恒的落日正挥洒它最后的光芒

在世间

将一位年轻的祖母轻轻锻造



秘密


梦里丢失了某样东西

我紧张地四处寻找,穷尽可能

而后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哀嚎不止

当我醒来,却仍和往常一样

显得平静,无谓

像星星被白昼隐去般悄无声迹

想起你说生命就是一场失去

你看见什么,什么就在失去

你听见什么,什么就在失去

你握住什么,甚至

你想到什么,什么

就在失去

这生命唯一的秘密

你已把握

并教导我,要做

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

我认真听话,我是一个好孩子

我已被训练有素

却仍然为

偶尔梦中的嚎啕而暗暗惊心



瓶子


每次当我独自

走在正午的大街上,人群中

在湖边或公园的灌木丛边

从下午,坐到黄昏

我感觉我变成了一只瓶子

无法开口,不能拥抱

有光滑细致的孤独

和充盈一切的骄傲

那时我会想起你

灵巧的手多么温柔

覆盖我,抚摸我身体的每一处像

重新造就

我不知道那样的抚摸也暗含着命运

当我成为一只瓶子,我有时候

空着。有时候接过

你折下的花枝



来到城市的树


被我看见时,工人们正一根一根

搬运它们。大的,小的。粗的,细的

含含糊糊挤在一起。


还有年轮,但皮没有了。

还能立起,但枝叶没有了。


我想象它们曾经绿的骄傲,壮观

披挂着世上所有的星辰和露水。


我想象它们曾经拥有多么牢不可破的距离

多么完美的沉默,和多么心爱的鸟儿。


我想象它们如何被拔起,被斩断,被剥皮,被运送

被统一,被模糊,被扭曲,被消解……


我看到自己已无可挽回地,置身

那想象中。

我在眼前和想象中看到自己

被无止无休地搬运,堆砌。在它们中。


现在它们叫木头。一生的命运

还远未结束。



我的房子


由于厌倦,我更加足不出户

每天,我呆在我的房子里,和我的房子一起玩耍

有时我们也静静等待

祈祷意义,和一些善良的雨

有一次雨下得太久,雨水哗啦哗啦,堆在房子周围

那明亮的流泻像时间

我的房子因此堆满了时间

我起身走向它们,看到我身后的身体

制造出大而汹涌的波浪

我的房子随着波浪在倒影中摇晃,不断变形

几乎像要碎裂

我的房子不发一言

我的房子承受着我,承受着时间

有更加隐忍的美,更加隐蔽的坚固


我的房子总是比我沉默的更久。



少年游


十三岁时我在田埂上第一次

停下来

那么认真地抬头,看

像受着某种神秘指引

我指给嘻嘻哈哈的同伴们看

干净的,高远却又仿佛伸手可触的天空

天空中正变幻的白云

第一次感觉到,我们身处的茫茫世界

第一次,我们站在泥土上,没有想晚餐,作业,农活,巴兮兮的土狗

甚至屋后角落的墙洞里,我们偷藏的一两颗糖

我们都拼命地伸手

拼命地指,那些四面八方的白云

我们说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那片云是我……

突然之间

我们相互紧紧地拥抱,继而流下泪来

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热烈的荒凉

在十三岁的田野

第一次

看到了我们将要为之渡过的一生。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当我从无数黑暗中,寻到她的子宫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土豆落在敞开的地里。


当我开始一点点膨胀,一点点,与她分离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被摘除果子的枝蔓。


当我怀揣她的汁液,耗尽她的日夜

我的母亲,坐在那里

像石头,在秋风中的寺庙前打盹。


我的母亲她,坐在那里

像一小块寂静,一小块阳光。

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在黑暗处

像我们同时

经历了某种消失。



夏日


那一天的田野还满含年轻

芝麻棉花。土豆桑麻。在远去的人身上

尚未显露出饱胀,或成熟。

远去的人,落在

他身上的初夏的阳光,像一匹温柔的布,被

后来我们才明白,并称之为的,命运

轻轻擦拭。

我在多年后的景象里,看见

少年的朋友,一棵仍在

远走的树,

顶着他的落叶

像某种无法弥补的生活。

我知道

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不能在彼此身上做了。



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


大雨从空中倒灌下来

让人发抖

现在,最从容最无需躲避的

就是她了

生前我没有见过她

我能感觉到自己

对死亡的冷漠

我不怀疑我是个冷漠的人

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的人

见过我流淌的泪水

更多的是

像现在这样

我走在他们中间

走在运送死亡的路上

像一片移动的空白

而她,填补着这空白

雨水继续冲洗,仿佛带着天空

所有的重量

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

没有一个人,为她哭泣

我想起夜里的歌声

反反复复唱着

天上好多星啊地上好多人

而我总听成

天上好多人啊地上好多星

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蓬勃的情感

正流向她夜空似的脸庞

最终,不是死亡让我们相聚

而是意外的,必然的,遗憾与怜悯,将我们连结。



馒头启示录


菩萨。


现在我躺在床上,连蝉声

都听不到了。

我听到一只蚊子的嘤嗡声。

十分钟前,我心无旁骛

顺手,却异常准确地,拍死了它。


我做的多么自然,菩萨。我为我的自然忏悔。


半个小时前,我看了一场演出

歌舞,朗诵,唱经。在你端坐的面前

在你无处不在的,星空之下

我担心吵到你,又忍不住

用眼睛,耳朵,去看,去听。


我有点恍惚,有点疑惑,菩萨。我为我的惶惑忏悔。


第一天进山时,第一次被女居士称呼:

女菩萨

我为心里生出的窃喜忏悔。


我忏悔,那些被我吃下和还将吃下的食物。

忏悔每一条走过和错过的路途。

爱和爱过的人儿。

忏悔幽怨。狷狂。忙碌。低头。哭泣。

我忏悔此刻。


菩萨。


当明日,我起身时,便是我离去时。

我离去时便是我开始时。

云浮雨落。山上山下。

我将不会忏悔,我怎样带着过堂时未吃完的

一只馒头,

下山去。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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