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憩园自选诗十首
宋憩园,1985年生于安徽怀远,现居上海。2014年获深圳“睦邻文学奖”头奖,当年参加《十月》杂志社第五届“十月诗会”。2021年获第六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
宋憩园自选诗十首
本来的我
干活的工人知道我是一个诗人。
他们一边说着佩服一边又犹疑:
为什么不写诗,反而来工地干活?
好像写诗是一门职业。
好像写诗比干活舒服似的。
这里那么多树为什么没有我喜欢的
棕榈树。我望着楼顶上的宇宙
两栋楼之间的天空,立体主义的蓝色。
我想起刚来这里的那一个月
每晚都要出去跑步。接下来的几个月
我的活动半径是周边五公里。
五公里之外的地方我懒得移动。
遑论更远的距离,像树懒。
早晨的日子我是我们。
晚上的日子我是我们中的我。
诗的放大镜,比一颗星星更擅长隐藏。
保安说,他其实不是保安。
我也不是诗人。我们都是单一的词。
他不再往下说了。一个石榴,在他的右手里。
石榴籽露出来的那面朝上。红艳艳的寂静。
走路
我是一个喜欢走路的诗人。
你是散步。我不是
走路和散步不一样。
走路的纯粹让人心生欢喜。
早上的,傍晚的,凌晨的
不同时刻爱与被爱。
十八岁的,二十五的,四十七岁的
我都和她们交换过月亮。
但不说话。走起路来我是认真的。
我可以不停地走,也可以走走停停。
我喜欢接触地面上的东西:
硬度的,明亮的,湿润的。
远不止于此。走路拒绝任何人
是一个人。走路就是走路
不是走别的,和别的人走
也不是为了微信运动。
走累了,我坐下来。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梦游的
感官世界。当我走起来的时候
路变得绵延。不能飞也不能游过去。
什么意思
楼下公园一男生唱歌,唱了三首诗那么长的
方言歌(姑且认为是)。
歌词中有“不会飞的蝴蝶。”、“会飞的猪。”
关键是,这是我的第四首诗
我想到了他仍在楼下唱歌这件事
并且还认真听了又听。
“他站在路灯下。”
“像色拉。”
“谢谢你。”
“红颜色的龙虾。”
这是第三第四第五第六个词语。
山中
当他一身臭汗坐在刚砌好四五十厘米的灰砖上
他想起他爱过的女人正在平原变老。
一个人年龄越大
越容易停下来思考衰老。
依赖记忆活。
二十郎当岁的青年
他们不知疲倦为何物
也不理解词语,更别说丛生乌桕
再次长出来的圆舞曲。
他将挽起的袖子松开
一些泥沙随风散落。
他重新挽起衣袖
等待新的泥沙进入肉里。
果核藏匿于果实中
他抬起头来四处闻着。
相比一马平川
他更爱这里,一座小山连接一座小山。
他们将房子建在小河边
上山劳作
下山就在河里洗澡。
第二天又把河水的秘密带上山
日复一日,永恒连着永恒。
年龄的礼物
在植物中,时间变慢了。
这是在房间里感受不到的。
罗汉松顺从着它的枝叶
历史的力量让视野明亮。
在一棵黄杨树下,我停驻
凝视,叶子在叶子上滑行。
紫竹隐匿于昏暗,黑松伸展
固守东南的宸宇,梅花占据西南。
石阶环绕四周,花境高低参差
将我们的情感聚合一处。
二十五岁,我想拥有很多东西。
三十五岁,我可以在花径坐一天。
夜深人静,在露台的宽阔中静默
感受四面八方的光亮
以及直立着的、弯曲着的耳朵。
雨后早晨
早晨六点,你用脚趾头
蹬我的鼻孔。视觉里的笑声
不受空间局限。我伸手挠你
你躲闪。你一岁半
不知日子为何物。
我佯装打呼噜,你继续试探
被我一把搂在怀里。
我们都笑了,没有年龄的约束。
客厅里,你妈妈在拖地
你妈妈的妈妈在准备早餐
你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在看电视。
阳光洒在橙色窗帘上
一屋子水声。
比如说生活
日子缓慢如花开。
搬新家后,我睡得早
起得早。你早,你好。
我审视房间的摆设
内省在你心中的位置。
烧一壶开水,煮俩鸡蛋
在沙发上读一会书,我读得越慢
内心越丰满。我拆解词语。
阳台上的花香,通过风
被送到这里。
“我们要享受生活,
不是去享受想象的快乐。”
读到这里,我把书合上
去卧室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一刻应该出现在诗句里。
应该被更多的朋友所读到。
窗外鸟叫,大于鸟本身。
她在睡梦中将我的
今天回笼。我以敲碎鸡蛋壳
取出鸡蛋黄的方式,享受垂直的快乐。
两个六点钟的重叠
在硕大的草坪上
种植一组灌木。
园林设计师的性格。
一个地方坐久了
换一个地方。
草坪宽阔,奔跑是一件
理智的事情。
我们拥有四面八方的愉悦。
六点钟的早晨
或者六点钟的傍晚。
一小块白云漂浮在空中
有人叫它“奶油冰激凌”
有人叫它“明天不上班”。
择其一,就像飞
这个动词,被固定下来。
于是你感到有些东西需要
借助另一些东西确认。
嗅觉:鼻闻。
视觉:眼看。
攀岩:顺从四肢。
我希望活到八十岁还是这么想
还能够这么去做。
网
公园回来我感觉丢了
另一个自己,我发呆。
发了一刻钟呆。这一刻钟
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无从知晓。
发完呆我竟想不起发了什么呆。
外面几乎无车声,也无人声,
夜晚和声音有什么关系。
空调的噪音像是蒙着脑袋
在被窝里说话的感觉。
关键是味道。
这是房里的事情,
出了房门,说这件事
都是不明智的。偏头痛又来,
像女性的生理周期。
吃完阿莫西林,不再相信精神
疾病会是一名诗人
靠写作可以解决的。
怀疑一个人住的地方
始终一个人是危险的。
绿箩置于木质书架上。
绿是时间的一部分,它占据着
我的视野。写作如吃蓝色胶囊
为了不去等待。后来我错了
写得越多,等待的可能性
越大。一份工作
到另一份工作,这中间地带
属于时间性和社会性,物理性
最叫人不安。早晨我出门。
中午在咖啡馆。夜晚回家。
日复一日。今天是第二十一日。
我不知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像未知数一样
在这座城市的内部,寻找
可以交换话语权的地方。
在诗人一度的房间,我学会了
一种叫“干瞪眼”的扑克游戏。
我喜欢这个名字,像自白派
诗歌,那么接地气。
主要还调皮,乐宝也是如此:
他现在会对我们的要求表示
抵抗,只能“干瞪眼”。
他眼里有光,水珠
在跳跃着。那时候
我们也只能“干瞪眼”。
这也是游戏的一种。
什么不是游戏?语言,
婚姻,理想国,IPO,
区块链,机器猫,等等。
冰激凌和安徽咸肉,
两种生命被冻在一起。
冰箱的冷冻层没什么是
不可能的。拼贴艺术。
冻,是一个性感的粘合剂。
它拒绝理智。我经常
把我的感性扔进去
和一些便宜的东西混合,
等待一段时间。
一个人的时候,不怎么坏
如你所闻。
我在房间跳舞,一声不吭。
如你所想。
灯是关着的,这熟悉的地方
多了一丝腾挪的局促。
这腾挪是这一天里最像诗的
那个动词,我继续躺着不动:
靠幻想丰盈,
靠思考减脂。
强迫症患者
长久没有人住的房子,他住进去
感受其中的气味。如同
拧出汗水的衣服,包裹着他。
瓶子中的水仙花,好久不开了;
窗玻璃上的灰尘,
好久没人擦了。最近的深圳,一直下雨。
老板说,房顶可能渗水,
巨大的声音是间空房子。
他感到嘎吱嘎吱的危险。
他被这立方体压着,翻不了身;
胳膊肘遇阴雨,转不了弯。
什么三月,臭三月。你身上长出
很多霉菌,来,我用
钳子拔掉。牙齿松动了。左眼皮
抖动像橡皮筋。
这地球怎么了?也在抖动。
他渴望去美国。
我闭上眼睛,触摸世界地图
慢慢触摸,
在精神上做一次旅行。
如果处在三维空间,我还是我吗?
如果我们并排躺在一起,
就是我们。
两只鸟
并排停在树上,半天不叫。
太安静了,我需要换个地方。
他偏偏喜欢河边。
悲伤的人总有悲伤的理由
给他买把手枪,看他敢不敢放倒自己。
嘣,你在河边扔石子,
看河水慢过脚踝。我羡慕你。
你扔了一天的石子,都不疲倦
我羡慕你的身体。
我羡慕开大卡车的诗人。他将车停在路边
一边小便一边朗诵。“我爱你,
泥沙俱下的祖国。”
斯蒂芬说,“爱尔兰是
吃掉自己的猪崽子的老母猪。“
老母猪,爱尔兰。多带劲。
他打个寒颤,拉上拉链。开车走了。
每个人心里
都住着一头怪兽,需要放生。
怪兽,你有吗。你转动着
两只眼珠子。我们看到的
往往是表象。电线杆上黑白眼球组成的鸟
在飞,实则是翅膀在闪动;动车在
飞驰,实则是电源在燃烧。
喝醉了,用冷水洗脸
也有燃烧的感觉。哗啦啦的
冷水,哗啦啦的一个女人。
你在干吗,亲爱的小流氓。
这世界
太不像话了,水太深,摸不到处女。
“我始终是我
你始终是你
在什么条件下可以互换?”
她瞪着我们。
我们瞪着天花板。
脑袋像浮在大气中的气球,
一扎击破。简单点,衬衫短裤皮凉
鞋;再简单点,掀开裙子,满教室跑。
夜晚又黑又亮,再黑下去
我就不干了。但是她说越黑越好
越容易明白什么是存在。
生活中,我是强迫症患者。
天天操心身体之外的东西。
看到床就躺上去,
躺上去又睡不着,
总以为屋顶上有人轻轻在滑动,
声音具体如手指。
喂?无人应答。喂喂,还是没有。喂喂喂
而滑动的声音仍在那里。
我想推开窗户却发现白天的窗户
突然不见了。怎么回事?
莫非是摩尔人
的幻想的产物。
网络时代的我们,都需要
借一种方式来取消我们的孤独感。
有人在大剧院表演:他在梦里用铅笔
在普拉克西提勒斯雕刻的
维纳斯的屁股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我心情不好举着一只空靴子
在帝国大厦前用两个鼻孔分别闻闻它。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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