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广东诗人，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国诗歌》、《星星诗刊》等刊物，诗作入选《2007文学中国》、《2008文学中国》、《诗生活年选》、《先锋诗歌二十年—谱系与典藏》、《天下好诗：新诗一百首赏析》《2017中国年度好诗300首》等选本，著有诗集《黑白照片》、访谈录《十诗人访谈集》。

杨勇自选诗十首

托尼先生

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的父亲知道

北风一阵比一阵紧，在鸥鸟的歌唱中

闭上眼睛，但你没有入睡

世界并非如你所见，黑暗中你看不清

你的父亲撒网，周围荒无人烟

你和你的父亲，一叶扁舟

你们捕鱼，在扑面而来的浪涛中觅食

再没有比这更值得铭记的事，上阵父子兵

你们左冲右突，在尘世的大海航行

不忍直视的往事，乌鸦的啼鸣，从身体涌出的凉风

带着自身独有的色彩，在海面旋转

旋转的还有寒冬，你父亲卑微的背影

大海深处的獠牙闪闪发亮，无数阴恻恻的眼睛

紧盯着泥潭里不断挣扎的猎物

一天之中，你失去船，失去亲爱的父亲

你一无所有，被阵阵高于天空的巨浪

突然推送到炙热又悲凉的大地，你茫然四顾

曾经的一切都过去了，包括理想，呐喊和叛逆

海边陌生的风车，与大海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灰色叶片如同指针转动，每次停留都略显敏感

他们没有树木的根系，无法说出痛苦和孤独

意外的事情每年都有

核桃在一阵猛烈撞击中露出了

它的仁，类似于人类禁锢的大脑

重见天日，他观察这丑陋的果子

如此坚硬的肉身，生长着轻盈的心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展示了他的勇敢

但不代表第二个人选择相信

螃蟹们在红树林的根部走动，吞食着水蚯蚓

捕捉螃蟹的人四处潜伏，不时就冒出来

捕猎者会弯腰道歉吗？不，他们弯腰只为㨦取

这样的暴行也会上岸，意外的事情随处发生

壁虎捕虫时丢掉尾巴，不是奔跑得太快

是有人扼住了它的命运和去路

它在不甘束缚中反抗，在反抗中重获新生

是的很快，它将拥有一条更漂亮的尾巴

一辆洒水车驶过人潮涌动的大街

一声压抑的哭泣从住院楼深处传来

在钢铁森林的众多鸟巢中有一张张苍白的脸

这些模糊的脸啊，你认不出哪些是你的亲人

燕子在檐角筑巢，黄昏的街道空无一人

桃花在转角的夜色中独自咬牙切齿

花香被风吹走，吹散，吹远，吹得无影无踪

夜晚里唯一的白成为闪电，意外的事情每年都有

今年尤其是，尤其是盛夏盛大，内心悲凉

你在密室踱步，沉默的核桃等待你

撬开它紧闭的嘴巴，它冰凉的身躯没有热血

一颗良心让人沸腾，你的小船在红树林穿行

那里夜幕低垂，螃蟹们已解下盔甲

你把弄着壁虎的尾巴，它无声的抗争愈显激烈

你在大街上走着，落叶辉煌，无人知晓你的秘密

你带着你的使命，在深夜的街头越走越远

矛盾学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毫无必要

众口一词的人生毫无必要

你反复解释，脸红脖子粗，你的解释毫无必要

有效还是无效？有时只凭良心

一只手拍打着惊堂木，原告和被告

共同拥有审判的脸，但在开庭之前

可以私下协商，开庭之后

也接受调解，在法理之间用感情说事

最后必要签上名字，盖上手印

一张白纸因此成为你的明镜

照见日渐苍老的额头，照见肺腑深处的伤痕

合理还是反常？时不时摸摸良心

受害者持续出现，地点不断转换

这样的官司永无胜利可言

你说蜂针凶猛，但它醇出了蜂蜜

你说河豚有毒，但它奉献了唯一的身躯

沉默之后

大海边有一个人在打盹

他钓鱼，细丝线伸向深处

一只蜻蜓经过果园辗转来到这里

沙滩上有人堆泥人，有人搭帐篷

为即将到来的夜晚准备应急灯

远方，因为遥远而无法自拔

礁石冰冷的脸在海水中沉睡

另一个世界在他的梦境闪现，旋转

和他身边的世界交织在一起

恍惚间他乘坐绿皮火车穿过大街

商铺如浪潮涌动，变幻出一张张挂着面具的脸

人们沉默不语，口袋里的硬币叮当作响

沉默之后，一条鱼脱离大海的控制，

进入一个更小的世界——一只桶

倾听着陌生访客的敲门声

那里有另外一个世界

在楼顶仰望星空的人保持着一种姿势

仰望是习惯的动作，大地混沌

而星空璀璨，一个未知的世界悬浮在那里

野草高于斜坡，爬山虎高于墙头

白云高于尘世的烟窗，不断上升

而树根往下探索，井水在大地深处咆哮

他们不约而同寻找，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今夜星空灿烂，在星与星之间

存在着蝴蝶的身影，灯火阑珊的街道

机器轰鸣，人们在水泥盒子中移动

在星光灿烂中眺望星空，个体的人类略显卑微

在灯火阑珊处凝视灯火，你的眼睛模糊一片

那世界无比璀璨，但随处可见的黑暗淹没了你

你确信那里有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混沌

飘浮着无数思想的碎片，那些碎片形状奇特

每一片都安放着青蛙，吞吐白茫茫的水泡

青湾仔

那么多石头散落在岸边，没有造成

一种混乱，海浪磨去它们的棱角

它们的裸露，高出水面

海水沉默，我懂它蓝色嘴唇的愤怒

但所有这些，已成为曾经

是当地人念念不忘的过去

粉色船舶深入南海灰白的肚脐

因为煤码头，成片的木麻黄倒向工业机械巨大的轰鸣

你想要鱼与熊掌兼得，显然是痴心妄想

沙滩若有若无，阳光的硬币若隐若现

现实如此残酷，接受现实尤其是

如今你在附近的海滩漫步

火电厂的烟囱高于耸立海边的灯塔

再也无法回到往日随潮汐转动的时光

无法深情凝视童年晒谷场黄金的草垛

大海，我必跟随你然后知所踪

我必倾听，然后融入真实广阔的天空

经过梦境中远去的青湾仔，你已抵达

——像尾随着一个调皮孩子的母亲——

然而我混迹于人群太久，早已面目全非

我的回忆残缺不全，大海因此显得残缺

可是又有谁是完整的？

我记得大海的一角，青湾仔

仿如它的钮扣，而且是母亲

最心疼的那一颗，它早已消失

龙眼

球形果子，挂在炎热的枝头

它不语，但你懂得沉默的意思

到底什么才是人的尊严？

夏天，茶褐色的果子告诉你

它叫龙眼，拥有预测风暴的能力

当你采撷，捧在手心端详——

小小的果子，外皮粗糙

像一个小地球

它核心的部分水分充足

种子在甜蜜中积蓄能量

当它从你手中滑落，突然的重力

使地球加快旋转，像生活一样

南北半球，从此有了裂缝

当果叶散尽，龙眼木

化身为一艘船，用自己的身体

像斧头一样，破开巨浪

它偶尔投身烟火，将三碗中药

熬成一碗，化解人间疾苦

你无法想象龙眼的抱负

因为某种隐秘的天赋

它变身，成为桂圆

用另外一个名字活在世上

种植龙眼的人，打着小算盘

但好事多磨，风雨总是说来就来

你感同身受，时间的密云

编织阴影，你移动

时间随雨水消逝

高高的果子挂在枝头，当你仰望

有人嘀咕：看，龙眼在天上

指着鲸鱼

大海每天都是这样

重复着自己，你也一日三餐

四个菜一个汤，安慰贪婪的胃

生活需要新奇冲刷它的平淡

雨水敲打人间窗户，波浪试探着沙滩

你指给我看，惊涛中的鲸鱼

只有一个孤独的头颅伸出海面

仿如种子挣脱大地，迎接那高处的光

然后巨大的风扇掠过火焰山

要扑灭波浪丛中无处不在的花火

大海之上的钟表，被一双看不见的手

从早上9点猛然拨到下午6点

荔枝树花瓣招摇，眨眼间挂满龙眼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过是一厢情愿

人生恍惚，鲸鱼随身携带它的深渊

不要相信那旋涡，到处都是假象

它沉闷的叫声落在我的胸腔里

越庞大，便越孤独

书房

只有在堆满书籍的这里，在仰望中

你才能真正放空自己

像一堆棉花，疯狂

汲取着神秘的不可知的力量

是的，你在仰望

用敬畏的目光抚摸

那些生长智慧的书本

在一片寂静中，你听到

一群先知亲切的声音

他们口若悬河，你洗耳恭听

你神色安宁，他们语气平和

你感觉自己伏在先知的胸膛

或者搂着肩膀，在窃窃私语

一天的时光从这里开始

也在这里结束

通过这里，你到达任何一个地方

你满怀期待，手指翻动书页

仿如微风吹拂树叶

低微的沙沙的响声充满了你的全身

在书架前踱步，仿如

穿梭在森林里，绿风拂面

妙不可言

从众多的树木中选出一棵

做成相框，桌椅，卧床

现在这些东西在书房

不期而遇

像一个梦游的人

偶然发现自己沉睡时

无法知晓的秘密

从这棵走失的树中

你找到更多类似于纸张的碎片

这些数不清的纷纷扬扬的纸屑

再也拼不出一棵完整的树

无法接受清风和明月的反复爱抚

更无法盛放雀鸟的新巢和鸣唱

你日夜陪伴着一群三缄其口的事物

和他们对视，你领会着他们的每一个眼神

有时会有一阵歌声从书架上传开来

你侧耳倾听，感觉自己飘浮在海面上

一股神奇的力量护送着你

从此岸到彼岸，从日出到日落

你会在疲倦时恍惚入梦

和梭罗在瓦尔登湖边垂钓

群贤围拢过来，讲述着奇闻轶事

如同小时候父母讲故事催眠

你睁开双眼，书房里空无一人

但人声鼎沸，此起彼伏

当晨光送来新的一天

你开始了周而复始的忙碌

从书架的最深处打捞出一群亡灵

你悼念他们，用双手

捧着他们的遗言

你俯身这些血肉之躯流出来的文字

因为某种熟悉的味道坐立不安

或者渐入佳境

有时你从书架最显眼的位置

拿到朋友们新出的著作

那些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书页完满忧伤

携带着原始的欲望和眼帘里的挣扎

你读着新鲜的多汁的句子

读着这些写给混沌世界的心酸情书

更多时候你翻开那些陌生人

燃烧生命带来的文字，仿如火种

深深植入被夜色占据的命运

多年以来，你占据着书房一角

纸张遍布折痕，如一张张被时光冲洗的树皮

你身上的年轮和书页上的词语一样

陷入孤独的沉默。窗外青草葱郁

你饲养着这群待宰的羔羊

你饱含热泪，摸出了藏在身体里的火

和一把浑浊的刀

墙角的保险柜

我知道这并不保险

但她迷信那些旋转的数字

仿佛一个游戏，而她掌握着规则

她创造了一种私有的秩序

这是个人拥有的秘密

风从隐秘之处吹来，月光流淌

这些虚有之物影响不了沉重的铁柜

钞票，房产证，结婚证

这些轻飘飘的东西占据最上层

钻石戒指，纪念币，金项链

是柜里的基层建筑

她享受日常收藏的快乐

积攒着一件件有关生活的艺术

有一段时间，她热衷于收集邮票

收集即将退出市场的纸币

物以稀为贵，那些停止流通的东西

是经济学的新宠

一天天她堆积着心爱之物

那些字画，首饰，土地契约

如约而至，带着各自慵懒的姿势

她收藏佛家的手链，琉璃

佛珠，檀香木手串

带着虔诚的信仰，她每天

擦拭这些通灵之物，祈求

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她知道

来一次世界不容易，况且

人的能力有限

她无法搬动笨拙的保险柜

但能计算它身上庞大的经济效益

这里悄无声息，俨然成为一个市场

琳琅满目的货物堆积

商品们等级分明

这里甚至是她的王国

臣民们拜倒在一起

天天看她的脸色

她操控着这些弱势群体的命运

如同狙击手拿起手中的步枪

只要扣动扳机，就有一颗子弹

尖叫着奔向生活的另一端

这黑暗的保险柜，如同煤矿

山洞里面深不可测，幽静

闪耀神秘和蛊惑之光

每个人都有一串通往幸福的密码

她不断变换那些旋转的数字

像一个梦幻般的咒语

她轻声祷告：芝麻，开门吧

于是世界的门又一次敞开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