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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鱼自选诗十首

今日好诗

2021-09-17 09:23:35



周鱼:86年生,女。曾获第四届“奔腾诗歌奖”、第五届扬子江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两种生活》(汉诗界工作室出品)。





周鱼自选诗十首




这并不是一件

在抵抗虚无的事。

它是虚无中的一员。

是奥克诺斯* 在编灯心草。


在要编下一条时,上一条就被驴子吃掉。

奥克诺斯被吸引,他手指间流曳的

光,这在每一瞬间消逝之物构成了

他漫长的日子,这是多么真实!


相比之下,那座他建立的曼托瓦城

是怎样得与他无关,怎样不真实的虚妄。


* 奥科诺斯:歌德编写的一个神话故事中的人物。他编草喂驴,每编一条灯芯草,上一条就被驴子吃掉。



棕榈树


名画家或摄影师作品中的

任何一棵树,都比不上

现在我从它的

幽暗下面穿过的

这棵棕榈。

它们都活着,活在

画布上、照片上。

且会一直活。

只有它令我突然感到它

会死,因此它才

在此刻无比真实地活着。


湿气凝聚在叶片上,吸引

金色路灯光,它微微颤抖,

告诉我这是一个唯一的黄昏。

这里有一个唯一的我。

一个有所缺失的我。那夜

有一个人从我体内取走了

一小块,留在

那条街道。

总有一日它会

从某种定义上回来

还原我。

但请在——

不还给我的时候

就别还给我。

这样在瞬间里,

这样在失却里,这样和

一棵会死的棕榈一起

活着,是完整比不上的。



同时  


墙插入星空,路灯下,一对情侣 

靠着墙,在亲吻中分享被对方秘密打开的自己。 

有人已经酣眠,在鸟群振翅飞入的黑暗深处。 

救护车的嘶鸣,撕开长长一道空气的伤口。     

     然而——世界,依然被称为“一个”。 



病中,在被窝,想起那些黑鸟


它们才是我的大师,

它们懂得黑,

它们懂得回避清晨与夜晚以外的大街,

它们懂得停在树下,踩几步独舞,

当人们的脚步来临便警觉地

窜向树梢,懂得

窜向树梢就可以吟唱。

但它们有时并不飞远,(在人的房屋内

踱步,把具体的家具与语言查看。)

虽然它们也可以飞远,它们

也懂得明亮,用自己天生的

黑羽毛的方式,它们也会专注地

啄着没来由的光。

它们懂得季节,就像不懂得。

懂得昨天今天和明天

自己都是同一只。

它们中的这一只

和那一只没有分别,

都是黑色的,都是同样的黑。

他们懂得日子本该如此,

懂得自由不是要去成为什么,而是

可以不去成为什么,就是搬动着

黑,从一处挪到另一处。

(慈悲的黑,僻静的黑。)



疗养院


这儿的面积不大

只够住下几个灵魂:

从活着的躯体里逃出的,

或是从死去的肉身中回来的。


不必纠缠具体事务,没有算盘,也不用开会。

只有焦渴的几双手

忙着把一杯水相互传递。

只有狭窄的走廊,连接着天空。



无题


烛火在款款摇动,

冷烛与热烛参半。

室内的每个角落

都被它拽着。


我意识到我不能说

我身上所发生的过去

是虚假的,也不能

说它是真实的。


就在窗外,树与树

之间的偌大的黑暗

之中,我怀疑存在着

什么。可以说除了


这看不见的什么,其它

什么也不存在。也可以

说这看不见的什么,

让其它的一切存在。



北方的病


夜路,我紧跟着一个女人。

要席卷我们的是同一股

冬日寒风。她还湿着的头发散发

洗发水气味,把我带回记忆的

北方城市一小片区域。穿过那所

普通院校前死过敬爱的女教师的街道

会遇到许多从澡堂出来或者走向澡堂的女人。

大多时候都是面目模糊的时候,她们

手里都提着一个篮子,像是

同一个篮子,都装着相似的洗浴用品。

澡堂里雾气蒸腾,她们

脱衣服,存包裹,走进雾里,

所有女人都消失,成为同一个女人。

从澡堂出来之后,她们会觉得

自己依然不被看见,不被

那些摊贩看见,不被煎饼果子、

毛蛋、五元店、米线店看见,直到到了

巷子的最深处,一家旧医院,

门虚掩着,走进去的女人,

不同的病认领她们,将她们彼此区别。



父亲回家


父亲回家,会投来惊奇目光,不明白

我怎么像一只乌鸦,好像只是

偶然降落在这屋子的床沿上

和这黄昏在做着什么秘密的清算?


我另一位父亲不会对我疑问。

是他让我成为跨入夜幕的鬼魂,

可以聆听见他一寸又一寸

不断加深的沉默。


他不开我的灯。

我在听。

我在调我的刻度。



在印度


像早先预料的,在故乡的

甜蜜与哀愁中,我一定会怀念起

这一种真空:

在印度的十五天,它是没有回忆,

也没有未来。没有需要看穿的景物。

每一条都是明白无误的街道。

太阳就是太阳。星星就是星星。

纱丽就是纱丽。恒河边的猴子

就是猴子。祷告就是祷告。

当上一个纯粹的异乡人,

而不是在异乡寻找

自己的人,更不是

身处故乡的分开的灵魂:重复地

在每个旧路口捉迷藏般猜测

躲在墙背后那一个自己的身影。

成为一,同时也就成了万物。

一个纯粹的异乡人,才在衣兜里揣着一张

通往至高故乡的隐形通行证。

不再寻找自己,于是到处都是你。

不再是与什么不同的一个事物,

而是如此平凡,如此遍布:

你就是响着脚铃的印度女郎,

你就是满头长着虱子的小乞丐,就是

摊子上贩卖的各不相同的银饰

或假银饰,就是恒河上晨曦中

一艘苍老而全知的木船,

是被扛着走向火葬场的尸体。

在一与万之间,没有第三者。

没有披风,无需揭发。存在与消逝

一齐消失,也一齐存在。

鱼在水中,分子

在空气中,燃烧

与灰烬结合。

当你是每一样外部事物之所是,你

也就是最里面的那一样。

当你的唇触碰恒河边的石阶,

你也就触碰了故乡那个最熟悉之处的门槛。

当你从印度遍地走过,

你也就从故乡遍地走过。

当你在印度,你也就

身处世界的任何一处。

在夜幕降临时,我拖着自己的影子

走过她沙丽般长长的石路,回到我的旅店,

窗沿上还跃动着一场晚间婚礼

的歌声,异域的乐器元素交糅着

一张水墨画。



鹭鸶的叫声


我从未听过鹭鸶的叫声。

我只一次次地路过它们,隐秘地

向它们要求过一些事物。

我只一次次地看见它们优雅的

身影,有时在暗沉的滩涂上

不规则地踏步,有时

将翅膀像花朵般打开,有时

飞起,在江面上盘旋。

我只见过这白色的

变幻的魔力,这冷静的闪烁

与驻立在礁石上士兵般一动不动的定力。

我只见过这无言的抵抗与

抒情,见过这在所有灰暗的日子里

隐现的高光。这种常被以为

已然灭绝于世却又一再

牵动了视线的生灵。

在我们的极限之上飞远而沉默、沉默……

(我从未听过它们的叫声。)

我只见过这力量、这轻盈的。

我只见过这在脑皮层跳动的,我只在黑暗中见过

它,被称为想象的。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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