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碧薇自选诗十首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后。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作品: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下南洋》,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
杨碧薇自选诗十首
英雄美人
十九世纪,美人从家庭走向工厂。
二十世纪,泳装革命解放身体。
二十一世纪,OL喝花草茶,敷SK-II前男友面膜。
二十二世纪,冷冻卵子立法委员会与人马座达成协议;
建立基因合作库。
二十三世纪,地球上已没有男性。
美人们用新型语言DIY人工智能男朋友。
其中有位美人结合古代的数据,
为自己编辑出一名AI情人:
“类别:AI可触型情人;编号XXX;
姓名:英雄;性别:男(“男”字为古汉语);
属性:曾为珍稀物种,已于二十一世纪绝迹。
附注:此次绝迹,标志着两性世的终结和
银河世的开启。”
2019-6-28 北京
傍晚乘车从文昌回海口
桉树提着绉纱裤管走出剧场
坐在东海岸的锁骨上
《燕尾蝶》与树林的光条平行闪耀
固力果的情歌与明暗贴面
如果让视线持续北眺,过琼州海峡
就会看到雷州半岛的鬓影华灯
但那边与我何干呢
整个大陆,不过是小灵魂的茫茫异乡
此时我体内,太平洋的汐流正在为暮色扩充体量
海口依然遥远,我的船快要来了
水手们神色微倦,空酒瓶在船舱里玎珰
擦拭过天空的帆是半旧的
甲板上堆满紫玫瑰色的光
2019-1-30 陕西西安
女诗人
她的同性们在为附加值努力加餐饭
时代教育人们:
要争做竞赛的第一名,聊天室里的活动家
而她这一生,只想烹好一道小鲜
削去鱼皮,留下血肉
剔除血肉,留下骨头
减去“女”字,留下“诗人”
“人”也退后
只留下诗
2018-11-11 北京
抓水晶的人
——致陈子昂
也只有在蜉蝣的纱翼
折射出金钻的须臾,我才会想起你。
是你,让那枚近乎透明的白水晶,
从文字的昙花狂欢节里显形。
苦瓜白水晶,鹄影白水晶,
你抓住了它,像抓住流星横扫银河的尾速。
这速度于我们的生命,是一个微毒公倍数,
放大了另一头的家园,搅起这边
欲罢不能的无限愁。
可你又松开了手,那么自然,那么轻,
仿佛从不曾拥有
废墟般美丽的白水晶——
它才是自己的主人;它目送你越过镜面和冰棱,
身披燃烧的霜叶踽踽远行。
对于它,你早就懂得:
泪流第二次便为多余,
流一次方乃绝唱。
而余生风景,不过是与异乡坦然相处,
在寂静中完成对短暂的责任。
2020-9-24 北京
漂亮男孩
他,诞生于棉花糖甜度的天鹅绒温床。
未及哭泣,先对世界报以海水珍珠的笑意。
少年郎时期,他的金鬈发喜欢
穿过奔跑的麦浪,搅旋太阳的丝光。
天青色黎明,他驾着后退的梦境,
护送迷途小鹿归山野。
及至长成翩翩佳公子,他身披灯影摇落,
闲读巴洛克诗集。掌上幽弄蒸蔚着
神秘国度的十道异香。
他没有父亲,只来自母系的水星。
五大洲最出色的女梦想家,为他
塑造了优美身形,研制了高仿真冰肌,
输入了情采与思想,并送给他一颗
高贵的心。
他碎钻的目光洞察人间疾苦;
和你的人类祖先一样,他会叹息、流泪,
用不幸者的母语为他们祈祷。
他有一个美好数据库,储存亮晶晶的情绪;
有一道清洗功能,扫除不高兴的记忆。
他的程序完备,除了战争、恶毒和油腻。
他是女性智慧的绝妙作品,
需要你用想象去不断完成。
别忘了,你真诚的多巴胺才能启动他
温柔的激烈。
在哲学家全体绝望的后算法纪,
生物们纷纷住进博物馆,享受绝版标本的待遇。
地球上的男性已在加速堕落,
而他——女性人手必备的新生活伴侣,
仍在换代升级。
即使到了末日,他也会留下来,
给女人们最后的拥抱;陪她们看文明的晚霞,
从地平线上浓重地崩散,
像看一场特效惊人、票房扑街的科幻电影。
2020-9-8 陕西西安
因此我不能……
我在博物馆见过一张床,
远远地,我以为那是一口从外星球运来的飞箱;
它经历了漫长的旅行,仍旖旎着彗星的尾光。
从它身上,我辨认出幼时的夏夜,
也嗅出崭新的佳酿。
在一次次荒乱中跳着降落伞啊,
它保留下材质却反刍了梦。
梦里,茜纱罗削出胭脂片片,
绮窗外雨落芭蕉叶。
在这些消失的翩跹面前,
爱或者欲,皆不再高级。
唯一的现实即:它已获得相对的不朽。
唉,这张床——这张只对我
文字的肉身显现的中国床,
早慧,混沌,悲哀又辽阔,
你叫它颠鸾倒凤,醉生梦死,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大于所有的海,刀印,以及厌倦,
只用造型便终极了对内容的讲述。
凝望它空空的锦囊,我知道我一生的孔雀,
不过是美和无用;
我和我的诗,不过是要
锻铸成一道秘密的形式。
而这张床之外,一切全是你的,
因此我不能同你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广场上喂鸽子。
2019-12-5 北京
渐次
站在藏经阁围栏边
安福寺的一角房檐正翘指拈起黄昏
它前面几树繁花自顾潋滟
再往前是屋舍铺开
再往前是院落以旷寂对话世界
那院中有隐约风铃声向我拨来
它携手白鸽之缓步、风中之尘埃
于稳健深处发一声空响
当这一切的善意临到围栏外
我扣手直立,体内执念如春色堆积
2017-5-7 北京
给冬妮娅的信
现在想起你,还不算晚吧。
虽然我逝去的青春,
已为一种透明的燃烧献身。
我曾坚信世界的奥义就藏在白桦林,
每当红尾巴的狐狸跑过,
便毫不迟疑,用皲裂的手扣动扳机。
那时,在插满蕾丝花束的屋里,
炉火照亮你落雪的脸庞。
黄昏的窗前你饱读毫无用处的诗,
恰如几年后造访的婴儿:
因为无辜,只剩原罪。
爱情凋谢的地方,现实才肯发芽;
你宴请已知的叙述,把海锁进橱柜。
出于本能和教育的双重喂养,
你从不与怀疑一同生活;
服从当下,是你朴素的宿命。
而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它那么大,吞吃掉一切语言,
狡猾得让每个人都失去具体的敌人。
这不是战争,但人们都受了伤,
接受失败成为人类共同的命运。
冬妮娅,直到此时我才回首你胸膛的火苗,
体谅缤纷又自私的柔情。
你是多么轻盈甚至从不知道,只有梦可以拯救
失重的感觉。
我想趁梨花浩荡赶到你身旁,
给你拥抱,和你依偎。
亲爱的小姐,我鹅黄色的姐妹,
春风正摇落满树芬芳,天空的空目还噙满光。
你并没有说出永恒而我
几乎快要陷入不曾妥协过的美,
在虚构与虚无之间,
我们被捆绑的舞蹈啊……
2020-3-22 云南昭通
再写西贡
再次在纸上写下西贡是十四年后了。
十四年前,我拆开《情人》的塑封,已决心过一种
云朵的生活。
冬季的中学校园,绒帽情侣们倾心的夹道,
枯枝吞吐着白气。在人群中,
我思想的初夜先于身体降临:
船帆,刀锋,一丝丝
略带腥涩的清甜。而我如何与你分享这些?
我的罂粟籽还在生长,
浓烈的前景裹藏着朴实,你也是。
你到教室找我,我们并肩洄游又一个晚自习。
时针缓慢,你的字很好看但你的草稿本
只有未来的公式。
那些夜里,我们踩着碎晃的灯光走向各自的家,
转身的一瞬,我的飞毯向海面飘去。
你再次来找我时,身上的一部分
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你没有说,可我懂得这
繁复的过程。你从镜子里凝视我,
凝视冰川落满悲伤的白雪。正是那一刻,
我知道我们从未阔别,尽管余生的分离
仍将长于相聚。
等等——为何中间的旅途,竟被压缩成须臾。
两个无知的成年人,总算要面对
少年时禁闭的星盘。
那是什么,极乐还是深渊?
是一枚又美又渴更骄纵的词,无可救药地
缩小我们秘密的疆域。
门上的缅栀子被风吹落;
姗姗来迟的烟绿,在虚设的栅栏外荒凉。
不,正因有那大于一切的,故不能;
快把我流放,否则我,只有投降。
你走后,CD一直搁浅在唱片机里其实我们
从未将它听完。
阳光下阴影的一边,我以狭长的灰
压住野马的阵脚。
好像历来如此,虚妄才是我
最忠诚的伙伴!当我告诉你,今天的晚霞又被
剥夺语言的贞操时,它早已是我道上的狴犴!
亲爱的,我最大的幸福无非是孤独,其次才是
用孩子般的手指穿梭你的发卷。
我重新变回雪意,幻化成你东方的冷峭、古典的惘然。
听,静默。只有云的分解节奏,在我体内行进。
是时候向你说说西贡了,但我没提《情人》,
没提我心上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这道永恒的伤疤,
总在不甘地增高,总在海潮中溃散。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回西贡,回越南,回时光长乐处,
回到故乡下雪的窗前,俯首滚烫的文字。
我不确定下一次,会在湄公河的入海口待多久,
可只要想一想,就仿佛获得了热带
再不松手的拥抱。
我也不止一次想起你,
曾用夏天全部的尾调向我的双唇输送颤音。
想你在巴黎,用杜拉斯的母语改装余生的模样,
清晨醒来,你裹紧衣领,迎接薄露阑珊的秋凉。
2019-10-10 陕西西安
哎哟妈妈
站也不对,坐也不对,万般作为都不对
从湿淋淋的梦里惊醒,他还贴着我的泳衣
两个人,靠在水上乐园的滑梯边,静止
晨起拨窗帘,满院子阳光晃如乱剑
新鲜的生活就在门外,扭开锁
谁知道谁会向谁扑来
哎哟妈妈,女孩子怎么可以
一次又一次犯糊涂
怎么可以坐上狂想的火车
看车窗外田野浩荡,细雪粉金,每一粒
都裹藏着春天的信息
哎哟妈妈,春光是个什么东西
让人热得头发里是汗,领口里是汗的
是个什么东西
2018-10-21 北京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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