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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自选诗十首

今日好诗

2021-12-07 08:49:45



阿九,诗人,译者,求学于浙江大学和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工程热物理博士和化学工程博士学位,曾在浙江大学任教。在《北回归线》、《阵地》等同人诗刊发表作品,作品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年度诗选等30多种诗歌选本,并在《中西诗歌》、《当代国际诗坛》等杂志发表译作。著有诗集《兰园学报》(2015),译著有《拉金诗全集》(2018)、《第二十二次别离》(2019)、《雷恩诗选》(2021)。现居加拿大。





阿九自选诗十首


漠北的山坡上


漠北的山坡上,一只吃草的羊羔

在心满意足地啼叫,

全然不知天上的云已裂开为三层。


最低的那一层脸上刻着忙碌,

像一块块抹布擦净了草场。

他们是另一群羊,目光低垂而沉默,

谁都可以用手

从他们的眼睛里抹出一把泪水。


第二层忧愤而激昂,像一群南国诗人,

刚刚被命运贬到漏雨的黄州。

借着半透明的闪电,

他们的声音上达于天,

夹杂着慷慨的陈辞,幼子的啼哭,

他们心里未熄的一把火

仍在燎烤着低矮的南方。


最高的那一层也自视为云,

安静,华丽,像不朽的大都,

与长生天和大地保持着相等的距离。

无论大汗的旗帜指向何方,

无论南风北风,天边闪耀的火烧云

都能代替苍天降临于地平线,

接受草原最干净的祭品。


2021-09



在梦里飞行


好久没有做过会飞的梦了。

从山坡,草地或阳台,

任何一个心能摆平引力的地方起飞,

告别生者的畜栏,

告别大地渐缩的球形的语境。


同温层上高寒的自由

让心不知应该融化,还是更深地封冻;

这朵雪莲一样盛开的心

令你自夸,又难以承受。


我们来自一个被通缉的星球。

我们只能在梦里

说出自己的地外身份。


但在梦里飞还是不飞,绝对是一个

人品问题;它决定了你

是否能以一颗来自深空的心

来废除这低处轰鸣的

不真实的生活。


2014



再论故乡

 

记得在儿时,我曾以我的清歌埋葬了白日,

而现在这些歌早已被遗忘。

                  —— 维吉尔《牧歌•其九》

 

如果你在一首歌里

藏入自己的童年,就能在鼓点中

听见天国的打桩声。

 

那是一个没有纪年的生命

在庆祝自己的心跳。

那是一个被斩断的昨天

在用体液修复着自己。

 

故乡是一场饥馑。

它断层般的引力带着深渊的蓝色。

那里有父亲、母亲,

还有你丢失的乳名,而这空杯里的

旱情,甚于最深的荒年。

 

2012-01-30



穿越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2005-5



断蚓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谭嗣同


我是一条断蚓。

冰凉的头部并不在乎下身的离去。

倒是那后半截,虽然理论上

只是一具残尸,

却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但那痛只是看客的痛。那抽搐

只是观者内心的挣扎。

世人在恐惧里

捏造了一种不存在的痛感,

并像一只花环一样

将它戴在我早已落地的头上。


我曾怜悯过被快刀宰杀的牛羊。

但有后人告诉我,斩首

乃是最仁慈的残忍——

那食草的头会在瞬间

因失血而忘记伤口,

而与中枢神经分离的躯干

则永远丧失了追求痛苦的能力。


“那就来个痛快的!”

那一刻,滚落在地的,不过是我

盛年的一场春梦,

而我的父,我的土和我的国

也在梦中被劈成两半。

那一刻,我是我自己的舞台;

我是我自己的观众。


午门外的阳光,让我彻底爱上了

那把明晃晃的屠刀。

我就是一座断头台,而我斩断的

是一口嗜血的刀刃。


2015-12



热河1898


众多的黄金矿脉和冲积砂

散落在直隶北方的山区,

不加区分地闪烁于

闪片岩、石英岩和石灰岩之间。


转山子附近,

北纬42度26分,东经119度12分的矿山

打破了直隶矿脉

一向小而贫的铁律。


矿石由马拉轱辘吊上地面,

先在火色沉闷的土窑里焙烧,

直到里边传出

开颅一般的惨叫。

然后是淬火,一场噩梦迭起的水刑。

铁锤的一阵乱拳之下,再硬的石头

怕也招架不住而碎成瓦砾。


这还没完。矿里还雇了三十头骡子,

每两头驱动一座石磨。

新式的亨廷顿矿磨

只在隔壁的山东省听说过,

原始的人力脚磨仍在沿着北上的官道

混入淘金的人流。


附近的农民买下矿粉,

挑回家里,趁冬季农闲干起了副业。

即便利薄如纸,

直隶一省1898年产金,算起来

也有五万两之巨。


热河都统寿荫这次前来,没坐轿子。

在喝斥了一头挡道的

本地驴子后,此人提了六分矿税,

一鞭子打在马背上。


帝国像尘土一样在他的身后散开。


2013-02-20



我的故乡在殷墟


我读过牛腿下深重的汗水,

和马背上带血的飘逸。


但当我读到,

一头牛一年居然拉出8吨大粪时,

我立即呈深褐色,塌缩在

一张洁白的书页上。


孤证不立。

为了一个铁打的答案,我还找来了

一匹马:每年6吨。


似乎它们天生就按捺不住

自己的屁股。

似乎它们的生与死,只能用

一生的粪便

写在一条带着鞭痕的小路上。


牛马命薄,并因戴罪而泪眼汪汪。

直到今夜,我才读懂了

被我掩埋了几千年的一行卜辞——


“我的故乡在殷墟。”

牛,是我劳苦一生的父亲,

而马,正是我自己。


2013-09-08



不动点


我曾看过一场不曾放映的电影。

我为它流泪,尽管我并不想卷入那场战争。


日与夜的隔绝让我彻底配得上自己的孤独,

正如这些伤痕令我更加完整。


我深知疾病和贫穷的滋味,

却没有理由仇恨自己的童年。


今天我已经很知足了,可惊惶失措的生活

让我更依赖于工作和沉默。


但是我在这里,为有一个人活着。

我要在这里等她,像一个坚硬的不动点。


当我在冬天无故地微笑和流泪,

我的大地上奔跑着两条性格迥异的大河。


当瞌睡把我的头重重地砸在书桌上,

你午后的安静也必受到惊扰。


当且仅当你像一团炉火坐在身边的时候,

幸福才像水仙无声地开放。


2008



高架列车夜间开过夏拉泽德公墓


面对着桥上的巨型屏幕,

一排排座椅整齐就位,

像是等着一场夏夜的露天电影。

碑石们坐北向南,俯瞰着弗雷泽河

名称待议的水流。

这些安静的石块

似乎从未听见过头顶上

高架列车飞驰而过的咔哒声。


大选年又来了:一列开近的列车

让路基微微震动。

车头的呼啸像一阵阵催票声

碾压着钢轨和牙床。

墓园四周,我曾发现几张

竞选海报:一座不存在的大厦

亢奋的艺术效果图。


远看是一块电脑主板,

近看是无数入睡的灵魂组成的

一个非法的露宿小区。

夏拉泽德公墓——

那里也是人间。

他们与我们唯一的不同

是在面对不远处喧闹的平台时,

多了一种沉默的特权。


2015-08



琴语


那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讨饭的瞎子。

他在仓库一个朝阳的墙角坐下,

用一把胡琴,一块松香

拉出了自己荒芜而悬疑的身世。


村里的人都能根据琴声的语调

逐字听出整个句子。

但我只记得故事的第一行:

“胡琴,你在干什么?”“我在要饭。”


路上行走的人都在他的跟前停下,

他们的影子也像琴声一样折叠在墙上。

许多人把钱放在他的草帽里。


那个平时话就不多的寡妇屈身投了两个钱。

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

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2006-06-12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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