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马，诗人，小说家，知名微信公众号“读首诗再睡觉”主编。著有诗集《夜晚怀疑我》、小说集《乌云来客》、《幽暗的森林》、随笔集《假如你没有机会加入黑手党》等。

流马自选诗十首

别担心

别担心迫在眉睫的寒夜

不如练习写字。将你的恐惧

镇压在一张空白的纸上

也别向西沉的悬日张望

不要担心笔锋是否失控

要学会在单薄的房子中独自存活

吃你的炸馒头片蘸豆腐乳。控制

颤抖的身体，不要从噩梦中

寻求勇敢。就像过去的许多冬天

每一次恐惧，已被黑暗之门的咀嚼

所记录，知道那没有用

也别把我的独行当成你的危险

我将成为你长夜孤灯下的一个谜语

而黑暗将会吞下黑暗

2020.12.27

秋雨沉重

——想起鲁迅

又是一阵急雨

簌簌打着窗子

像谁的小手在玻璃上抓挠

还有那挂在墙皮外的

不知道什么东西，叮叮当当

敲醒睡不安稳的梦

狂奔野马似的鼾声

被这雨的马杆套住，跌倒

滚落一床梦话

塞着满嘴的小土豆，诅咒着谁

又或与谁辩论，向谁倾诉

呵呵，满嘴小土豆的情话

舌头夹缠着含混的深情

都被这沉重的秋雨熄灭了

打开窗，迎进几条雨的腿

黑暗里吃吃笑几声

远处高速路上偶尔一辆车

鬼似的滑过，历史的减速带

渺茫而沉闷的呻吟

这到底是被碾压的痛苦

还是因为伸腿绊倒别人

才产生的一种快乐？

有的人，尽管夜半醒来

发着恶鸟般的笑

模仿着旷野孤狼的叫

扛着莫须有的枪

在方寸间的卧室里蹀躞

脚跟儿敲打着邻居

神经衰弱的天花板

都不如这场秋夜的雨声惹人厌倦

一百年的孤独够久了吧

一场雨足足敲打了一百年

但对烧过野火高温成铁的土地

却不过仅仅湿了湿地皮

稍微起点小干风儿

管你多硬的头发胡子和眉毛

都给蒸发了

有没有下过雨呢？没有人在乎

人们更喜欢第二天早起

扛着竹竿去野水边打枣

枣子落在水里的声音

更大，也更可爱：噗噗，噗噗

多像鸭子吹泡泡

水边刀剑似的蒲苇伸张着

野韭菜绿油油着另一种可爱

2021.09.25

鲁迅诞辰140周年

在夔州

——秋中雨夜读杜甫

目光托举起峡间沉重的云朵

像摊不平的纸，揉搓着无边的日子

峡底江水摇晃你回乡的梦

你像一个散架的木筏，搁浅在白帝城

从这里，开始回溯自己的一生

卧病的烦闷，唯有写诗可以破除

想办法安置那些字块和音节

有近乎益智游戏般的愉悦

这跟你想尽办法如何把肉身

镶嵌在帝国拼图的夹缝中不同

你想要成为拼图玩家的志向

从未转移，也没有减弱

只是先要从那些夹缝的泥浆里爬出

这松动的帝国拼图，处处有坑

一不留神就会委身沟壑，挤出肝脑

在夔州，你常常会想到屈原和宋玉

想到诸葛亮和公孙述，还有庾信

你想找人谈心，他们却不肯入你的梦

你也会想到同年崩逝的两位先皇

想到从未谋面的新君，希望就愈加渺茫

你想到李白，这次他真的走了

人们说他是去追逐水中的月亮

你倒很喜欢这个段子，悲哀中有些促狭

你是梦到过他要做一个水鬼的

几年前就为他写好悼词

苏预，年轻时游猎丛莽的佳友

饿死在长安；而好酒如命的老郑虔

客死南国。那个舞剑器的女人

自称公孙大娘的弟子，说起旧事

怎不惹起你的旧人之思呢

你也会想到严武，叹息着他的短命

朋友间那些压不住的无名怨念

让你后悔。老严走后，蜀地就乱了

将军们今天你杀我，明天我砍他

但你并没有因为及早的脱身感到庆幸

还有高适，孟诸单父的旧话早就不提

你也不责怪他对李白的不救。他的离世

只是让你沉默，直到两年后你飘零湘水

翻出他写给你的最后一首诗，你听出

这是亡友的召唤，船底有比岸上更懂你的人

日日江边行走，你摆弄着词语的巨石

低垂的句子，如千年病树伸出的虬枝

人们常常惊叹，却害怕走入你的石阵

怀疑你在词语里复刻了孔明的八阵图

谁收到邀请，总会预先感到一种窒息

峡中人哪了解你的心中事

你说百年歌自苦，又能有谁是知己呢

就连那些死去的老友们，都算不上

你说鱼龙寂寞秋江冷

没有谈话的对手才是真的寂寞真的冷啊

每天不停喝水，仍然扑不灭

喉咙里的焦渴和胸中的烈火

这火烧不太久了，随时都会熄灭

而长安或洛阳，还在等一个人的归来

你并不确定这火会把你烧往何处

搁浅的两年，你这词语的铁匠

用残余的炉火打造完一生的重器

只欠沉入江水，再经受千岁寒的冷激

等不得了，长安三个月的苦雨又如何

窗下的决明子挣扎着最后的浓艳

你梦见黄龙战于荒野，赤血点燃草木

不论帝国还是你，往哪走都已然是穷途

但作为告别，还是再登一次白帝城吧

希望天气好些，不要刮风，不要下雨

再听一听峡谷间回荡不休的猿的哀鸣

2021.9.21-10.4草

10.5改

月亮玉米粒

谁家玉米粒，摊晒在马路上

月亮升起时，还无人来收取

这金黄的玉米，这金黄的月亮

它们都很美，闪耀着各自的金黄

我站在马路边，也站在地平线

照看这一摊玉米，也照拂那一缕月光

我不担心玉米，它自有主人

我担心月亮，夜空远比马路宽广

玉米收走了，马路变得空旷

渺小而唯一的月亮，多像众多玉米中

漏掉的一粒，散佚在夜空

当主力返回粮仓，它却被遗忘

2021.09.17

不为人知的河流

夜深了，法桐树叶仍然在响

那哗哗的声音，多像一条披挂在枝头的河流

河床平坦，水声洋溢着适意和安全

这个时候再有鸟声

反而不那么贴切了，我的乌鸦早就沉默

而蛙鸣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正从连绵树冠的下游向我回溯

抽完这根烟就睡吧

没有什么好等待的了

不为人知地爱着这个世界

相信世界也不为我知地爱我

就像流淌在窗外的这条河

今夜它并不知道自己存在

但我听到它对我的信任

允许我在入梦之前，先有这样一个发明

饥饿与散步

早上一碗面条加鸡蛋

面条放多了所以

中午只吃了一个月饼

又喝了几泡茶所以

下午很早就饿了

但不想吃晚饭只随便

吃了些零食和干果

等天黑后出门散步

走上一段后又饿了

想起冰箱里还有一只卤猪蹄

劝自己再忍忍走完一万步就可以

回去啃猪蹄

穿过一个停工许久的建筑工地

路边小饭店里坐着一些没工开的农民工

安徽板面挨着重庆小面挨着河南烩面挨着天津大饼卷羊杂我劝自己再忍忍

走完一万步就可以

回去啃猪蹄

穿过一个运动场

吃饱了饭的人民在那里做着各种消化运动

我劝自己再忍忍

穿过一片荒无人烟的商业区

那里有韩国烤肉蒙古烤羊以及啤酒花园

除了亮着灯不见有客人

我劝自己再忍忍直到

终于明白此次散步下意识的目的地——

荒芜商业区的核心地带

一家新疆穆斯林开的牛肉面馆

8块钱一小碗，还送个卤蛋

我劝自己说吃过这些

才有力气再走一万步

所以在等待牛肉面的时候

劝自己再忍忍

荒芜与荒废的年代

再忍忍

20210923

病变的河岸

在冬天，时间的运河

近于枯竭，但还没有结冰

漏水的木舟运思于逼仄的河道

我是那木舟中仰望冰川的旅人

我在木舟的积水中练习游泳

以舟中行将湮灭的陨星取暖

自然，怎能缺少酒

只是那些瓶子已然沉没水底

我也无须喝得再多

十里柳荫，遮天蔽日

枝条如烧红的铁丝盘绕扭结

发出热力行将消退的暗红

柳叶如剥蚀的铁屑

纷落如火山灰，以及那些铁匠--

浑身长满细密绒毛的红蛾蛹

灰鸭在岸上追逐，争抢逃出水面的幼鱼

又或者是幼鱼在戏弄笨拙的灰鸭

在滩涂的泥泞中，我看到意志的喜剧

病变的河岸之间，我是时间的流放者

印刻在天空中的最古老的光

突然紧绷了一下琴弦

西瓜为什么自杀

西瓜自杀的时间

有时选在万籁俱寂的午夜

有时选在烈日当头的正午

而西瓜自杀的方式

只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引爆自己

有时是巨大的一声"嘭--"

如重炮轰城，震动黑夜

有时是极轻微的一声"咔"

清脆而又节制，像少女的轻咳

也有时，一颗脑袋悄无声息就裂开了

一个哑巴的笑脸

西瓜为什么自杀，主人并不在意

他关心的是整个瓜田

自杀与其说是一种萎靡的情绪

更像一种生化病毒

那死亡的气味会使瓜叶枯败

那汁液的迸溅会给土地下毒

必须把自杀者的脑髓吸食干净

再把碎裂的脑壳拿去喂猪

但西瓜，是天生的恐怖分子

你无法排除所有西瓜

一夜之间全部自爆的可能

到底是什么力量

在催动西瓜自杀的决心

深夜瓜棚里的主人

高悬于瓜叶间的窃窃私语

不得不有枕戈待旦的惊悚

却没有任何对策

上岸与离岸

你们上岸的

就尽快离开岸边

拍打干净脚底的沙子

穿上舒适的鞋子

在坚硬的路面上踏实地走

不要再回头看

大海没有教诲过你什么

也不要对层层涌起的海浪

发表任何一句过来人的言辞

谦卑一点

向你的幸运之神低头

我们没有上岸的

就继续漂

离岸再远一点

和大海拥抱得再紧一些

岸上的人，不要向我们挥手

大海从不教诲什么

你们上岸后也是如此

它只是晃动

我们不断挥动的手臂

不过是在向鳍的进化中慢了一些

而海上的幸运之神

只要有机会

我们就向她投喂

因过于骄傲而残缺的灵魂

死者在万米高空向我托梦

——呼和浩特送别老测一周年记

死者在万米高空向我托梦

嘈杂的小酒馆，一张揉皱的纸

你把它塞进装满碎石的玻璃瓶

这样塞进去的，还有你裸露的双脚

缝隙中看到你光洁的脸

并不因膝盖顶着棺盖而难过

气色反而比生前要好

我无意窥探死者的内心

一个人客死异乡

再也不能被异乡的鸟儿叫醒

零下19度的异乡啊

我们满街呼喊鲜花

在你上升的青烟下面

晒太阳，抽烟，说一些消磨的话

没有风，你上升得很稳

只是没有人记得起你的故乡

金黄的月亮，悬在归途

如你所嘱，我已将你风中的遗言

坠上砂石，埋进牡蛎的腹中

而你金黄的安慰，我们正在领受

2015/12/30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