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北京门头沟人，2004年起开始诗歌写作。著有诗集《半夏之光》、《加冕礼》、《磨镜记》。曾获诗东西青年诗人奖。

伽蓝自选诗十首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大约二十年前

我和父亲在山里

种地

渴了就喝山泉水。用核桃叶

弯成勺子

或直接趴在岩石上

摇荡的水草看起来很脏

水里小虫子在细沙上爬

有时，我们的愤怒像暴君

对付这条纤弱的溪水

掀翻它，从它的脏腑里

扑灭机警的鱼群

有那么一次，我们谈起

这片土地的未来

溪水多么谦卑地匍匐在脚边

和蚊子一起

在上升的暮色里哼唱

更久以前，父亲也和

祖父经历这一切

那时他比我更年轻

有着永不屈服的农村的背

他能背着一座山

在野草的尖叶上行走

2018

宠物小传 

恶趣味也好于无趣。妙相庄严的

微笑，也藏着小人物的诙谐

我打开窗子，驱逐几只苍蝇

它们趴在电脑上，落在花架上

撞着假装虚无的玻璃

嗡嗡地欢乐颂

有客来问，答曰：吾于太平盛世

闲得慌，遂养几声狮子吼

2017

两个孩子

这是我的，他踩住

街角的一块烂木板

这是我的，她说

是一张随风奔跑的糖纸

这个是我的，他骑着一块大石头

突兀的棱角显得桀骜不驯

这是我的，她不紧不慢

指着一片田野

田野里有玉米，杏树，杨树林与河流

不过，这个是我的

他把手伸入河水，因为

我的手指已碰过它了。

这是我的，她张开双臂

迎上微风，这风是我的。

这让他窒息。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他看看四周，只剩

一辆马车刚转过弯儿在路上走

这是我的，我要坐上它

周游世界，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喽！

他发出快乐的呼哨

好吧，但是，你是我的。

她大声说，随你走到哪儿，都是

我的。他用一双大眼睛盯着她

小，头发黄，嘟嘴，脸蛋脏兮兮

也有一双大眼睛。

嗯，好吧好吧，我是你的

而你也是我的。于是，他们

拥有了同一个世界

2015

π（派）

为证明我是左派

我练习左手拿筷子

左手拿笔写字

走路先迈左腿

过人行道先向左看

打招呼举左手，说：嗨

想心事时用左脑

看报纸读微信用左眼

每天读几页左传

听报告开会用左耳朵

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看病去左边的医院

和女人恋爱用左心房

做爱用左边的身体

像大多数人一样

我用左边活着，渐渐

掌握危险的平衡

……仅仅，几年几月几天

我又要证明自己是右派

开始让右边主导一切

右手右腿右脑右耳右心房

要快速倒时差和习惯

要看起来天生就是右派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

直到我儿子梦想成真

吃掉所有的派:

左派、右派、中间派

巧克力派和苹果派

哦，他吮吸手指上的奶油

他看起来非常快活

2016

遗言

怎么说呢，当阿喀琉斯结束这一世

而下一世将来之时

有什么话留给这世界吗

哪怕一粒沙，一阵最后的耳鸣

飘起来了，一朵云。他终于

什么也没说。只有一些

被苍蝇盯住的颠倒影像，在伤口中

颤抖，并将经历更深的战火

2015

数数

数数他们吧。数星星的孩子

仰起脸，雨滴突然落下

夜色穿着几百吨乌云，闪电的鞭子

甩在空中。但是数数他们吧

他们连数字都不是

至少要把他们数成数据库里的整数

数数他们的眼睛，比他们的身体

多出一倍的真实

数数他们的手指，会得到十倍的真相

数数他们的脚吧，它们提前走完了

所有的路。数数他们经历的一切

数数他们的忧愁、绝望和分别

剩下的日子是一只一只

怀孕的气球，或小牛皮做成的奢侈品

数数他们的心律，不比伟大的心跳

更多或更少。一盏电灯在黑暗中醒着

数数这盏灯下瞪大眼睛的人吧

数数呼吸的绵羊，一会儿上了东坡

一会儿下西坡。数数雨后的草叶

草叶上滚动着露珠。露珠里的早晨

被鸟叫一粒一粒穿起来。数数雨后的

阴影中走来的年轻女人

带着炽烈的爱恨。夏天的风掀开裙摆的

一角，她已经足够窈窕

数数她走不出的美丽吧，背景音乐一般

若无其事。墙画一样沉默精深

战争似的正在摧毁远处的事物

数数这些，像个数鸡蛋的老人

每次小心翼翼

却总是漏掉手里的那一个

孤独

用半辈子反对无效。用十座三甲医院

治疗，无效。用最大剂量的欢乐

无效。没有什么痊愈它，包括爱

包括死。包括它本身。我们面对面坐着

一张桌子安静得像太平洋，晃了晃

2019

大年二十九下午六点过军响村

过军响村，斜坡上的几百座房屋

黑洞洞连成一片

只在角落挑两枝路灯

只在村头，亮起一座小商店

2018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生活里的人都不见了

发号指令的人与

唯命是从的人

而我还活着

在一本书中的躺椅上晒太阳

风吹着哗哗歌唱的树叶

想念你们其中的一个

哦，年轻人，有空的话

也来这里坐坐

我们一起谈谈这时代的霉菌

有着难忘的气味和形色

一朵一朵在事物中间绽开

不想说话，就望一下

远处的山，最远的山上积着雪

2018

蝴蝶画

她在棚屋里种菜，种花，也养蝴蝶。

她养的蝴蝶落在头发上，手指上，衣服上

有一只还落上她的鼻尖。

各种蝴蝶：能叫上名字的，不能叫上名字的

各种颜色的蝴蝶

都有一双薄翅膀，黑芝麻般天真的眼睛。

有时候，能在婚礼上见到这些蝴蝶

瞬间点燃人造的浪漫，像突然

散落的火焰碎片

——也许它们只是在逃避一种恐惧

从小培养的恐惧。而她用更多的蝴蝶

制作蝴蝶画，那才是豢养的日常

制作程序很简单，却要

别具匠心。先要麻醉这些蝴蝶，只留下

翅膀。各式各样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翅膀

被分类，用以剪裁出画作所需的构件

再小心粘贴在一起。一位傣族的舞者

一头老虎，一只公鸡，或其它

能够到美的事物。她制作并高价出售

这些作品，得到蝴蝶画

民间艺术家的名号。人们就这样称呼她

在他们站在画作前欣赏的时候

完全没想到是怎样的手艺

提升了蝴蝶的生命

2021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