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自选诗十首
骆家摄
桑克,出生在北大荒8511农场,著有《桑克的诗》《朴素的低音号》等,现住哈尔滨。
施锐摄
桑克自选诗十首
赤木时代
哀度这个词解释过了,
就是衡量悲哀的尺度,你可以用
哀度计测量,也可以用身体的直觉或者幻觉。
哪里能买到哀度计?京东,淘宝……
买不到,你还可以自己制作,
霜后榆钱三两,过冬蚂蚱一对儿……
那么赤木时代是沿袭黄金、白银、青铜、黑铁……
以后是什么慢慢来吧。
会不会挡拆,投不投得了三分球并不重要……
早就没有住在山顶的神,反抗者们
也都随风和子弹而逝,半神们
其实只是演员,而赤木绝不迟暮,将黑铁升级……
看看黑铁时代纪录片,你就会明白
什么是升级。木头比铁易腐,
而红比黑鲜明,司汤达是怎么预言的,
哀度在灵魂出窍的瞬间又是怎么向你宣告的,
白银时代的诗人们,赤木时代的诗人们,
标签的荧光闪烁在额头,
战胜了一尘不染的商场玻璃!
夜闻思敬教授所传喜讯而作
不管真的假的,我都信以为真,
盖因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是这些传言督促
我活着的。不管庆父曾经做过什么,
终归是和泥作伴了,而蚯蚓为其
展开的工作或者由火焰实施的寂灭,
都在为我们显示出更强大的生存理由。
我是早晨就得了信儿的,为此事高兴了
几乎整整一天,而在今天结束的时候,
又收到您传来的喜讯,我就更加高兴了。
如果我会喝酒,我会喝醉的,
如果我会跳舞,我会跳脱臼的。
虽然我明明知道,所多玛并不会
因一人之去留而逝,但终归是走了一个,
那么其他的也会走的。没什么是永恒的,
哪怕他们貌似永恒之石头,冒充永恒之洋蒜。
哦,时间已经迈过一天的门槛,
但我会记住一个特殊的读书日的,也谢谢您
给我送了这么一个读书日礼物,它确实
顶得上一桶恰到好处的汽油,让我这辆
空心汽车重新开动,重新拥抱
又咸又涩的战时生活。
读汪天艾翻译的一首西班牙人写的诗
读睡二零一六年录制的。
我听出自己的声音,其他一些声音
来自陌生的朋友(彼此至今都没有见过面)。
我被自己的声音子弹击中——
血管里的火山喷出来,血管里的鱼网撒出来,
方场或者旷野的腥气,
黑压压的人群,正在注释
试图隐藏垂死剧院的小册子。
是的,就是今天,
早已消失的他们重又归来,
系着白色布条,戴着廉价的近视眼镜,
又黄又瘦的身体拥抱着
面目含混不清的兄弟或者姐妹。
是的,就是今天,
我们年过五旬,而他们仍旧
十八岁或者二十二岁,即使浑身都是天真的
漏洞,又能怎么样呢?
人记不住的事物,喜鹊或者白猫
肯定帮你记着,而你的全部悲伤或者秘密,
正是让你活至现在的夏天——
水泥燃烧,巴士和水泥搅拌车也在燃烧,
而回忆者各有各的版本,让你不禁
怀疑自己的亲历只是一场
一点儿也不真实的梦。当你醒来,
你开始读《为布莱希特辩护》,你从里面
找到沉默与眼泪。
浮世绘之蜂巢长官
年轻人,你们看见
蜂巢多么复杂,又是多么杂乱。
戴黑帽的长官们进进出出,随从们
呼喝着灰尘。
长官们在干什么?
怀孕或者睡眠,或者苦心筹划着
越来越绿的田野。先变专家,
后变不世出的圣人。
她刮蹭着你们写字板
表层的金粉,而同时发出的美妙声音
则是她无偿赠予你们的礼品。
你们惊喜地耷拉着眼眉。
年轻人,你们的腹语
多么小气,又是多么惹人生怜。
你们应该主动奉献你们的信任,
犹如夜晚信任黑暗。
星辰照耀着甜蜜的
蜂巢,诸虫的音乐环绕着群山。
热岩浆悄悄烘烤着浇甜汁的薄饼,
同时暗算你们的心眼。
汽车旅馆
在监狱里才能译书,
而现在是在汽车旅馆里,并且
厚颜无耻地把这里命名为家。
手机微信没有一个是流动的,
令他疑心他们出了毛病。
他对自己说话,回声在洗手间
比在卧室的声音更响。
打开电视,日语听起来
比韩语更像汉语,而德语
不是原因就是树根。
他们眉飞色舞地描述
自己或评论某类新闻。
又酸又臭的气味是从什么地方
冒出来的?眼睛容纳的
好像并没有灰尘。
他从眼镜上方扫视猪排,
而餐刀和菜刀同时
嫉妒开着电视睡觉的某人。
他并没有发现飞行器
呼啸着掠过窗外旗杆的顶部。
大小星辰没有值班,
人造耳蜗在烟灰缸边休息。
他从未向人承认过
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声音,
正如他从未承认过
更加难以启齿的破烂谎言,
关于团体和工会,以及
对文章结构的审问。
测试题是斯大林,而论文答辩
则是冬天的冰面。
他的出人意表在酒吧的
问题核心并未引起混乱。
他唱着凶手的歌反对凶手,
眉毛掉进咖啡杯,计算
明早航班的起飞时间。
他期待她吃东西,而她
期待他对自己讲述
对孤独的见解,远比体育部主任
高明。拳击声从肋骨间
传出来,好像一个练习打鼓的
年轻人藏在里面赌气。
但是他并不想说英语,
执意用母语回复她
生动而温和的表情。
餐厅以及酒吧次第消逝,
电视仍旧闪烁着
只有河水才能生育的波光。
他强迫自己又看了几页
伏尔泰关于坦克的
保养条例。几乎一瞬间,
他呼呼睡去。庭院里,
一个高个子男人望着他,
露出惊讶而厌恶的神色。
你是我的灵感,但我却没有
金黄色的头发。
在晋宁某村国立艺专旧址
(给陈东东)
黄色泥墙,
抵抗目光机枪的扫射,
自动掉落的果子,
配合着战争。
附着的记忆,
只是他们的记忆,
那些大人物的幽灵,
笼罩小人物
荒凉的情感。
与其哀悼,不如拍照。
不仅仅是为了虚无的存在感,
也为了亟须友谊的手。
分不清什么是原来的,
什么是后来的。
参观者和考古学家全都是
一个鼻孔出气。
朋友早已移民,
并为乡愁的瞬间争辩。
你偶然发现真理的口音,
从叶卡捷琳堡到湖南。
榕叶无辜地颤抖,
运送诗人的巴士感到困倦,
你和秘密畅谈
彼此沉默的良辰。
防寒设备
冷是可以预防的,
棉手套的脑门每天都在显示
正在发育的冷的牙齿。
冷是可以抵抗的,
通过内衬羽绒外嵌钢甲的城堡,
冷骑兵砍秃他的马刀。
冷是可以嘲笑的,
抓绒内衣的铅笔正在书写
一首迟钝的冷的抒情诗。
冷是可以照耀的,
碗状口罩思考抓捕的角度,
冰爪子如鳗鱼不得不逃入灌木。
冷是可以悬挂的,
滑雪帽比狗皮帽更懂得
张贴海报的技巧。
冷是可以躲避的,
裹着热宝的雪地靴依靠着桦树的旗隘,
把黑暗的冷拆成一纸空文。
冷是可以疼爱的,
呼出的热哈气如同报纸的争论,
小心翼翼伺候着耳朵。
冷是可以扮演的,
从快捷酒店,从荒芜花园的杨树侍者的表情,
从电视机斑斓的面具。
冷是可以贮存的,
正如回忆之中的汽笛,铁环,悲愤,
环绕着广场排着队的铁车门。
冷是可以交易的,
上海的礼物换成哈尔滨的房屋,
盐的细腻换成雪的粗鲁。
冷是可以种植的,
是可以意会而又摸不到的绿头巾。
秘密咬着暗红的嘴唇。
堵车的前线
车堵得结实。
没有人知道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
前线在哪里。
乱糟糟的线团
可能仅仅起因于
来自不同方向的两辆
相互卡住的汽车。
他们的谦让来得太晚
已经没有余地使他们
退回来处而得以拆解
相互纠缠的厄运。
没有一个士兵
乐意站在战争或者前线的第一排。
没有一个士兵洞悉
长官部的安排。
司机普遍的修养,
使汽车喇叭悄无声息,
而内心喇叭的狂野尖叫,
早已震聋灵魂的双耳。
警察的手指牙齿
辨别线团的断头起点,
他们掌握的技巧
遭到足球裁判的讥笑。
对于成为灰烬的
担心不是无缘无故的,
而晚霞正在立交桥的
右上方显示全部的预言。
彼此打牌或者
通过手机与时间讨价还价,
或者兴致勃勃围观
轮胎和地面的争辩。
黄昏政治的粗心……
而且不能应用真正的炸弹
使鹿砦轰地一声
无影无踪……
只能凭借空气的钻营,
梳松紧绷的神经针线,
仿佛方便面浸在水中,
越来越自由散漫。
车龙终于动弹,
一路见不到断壁颓垣。
其实是战场清理得干净,
空中飘着看不见的
细细的炮灰。
嘻嘻的尘烟。
战争
晚上睡不着
想起白天见过的又湿又粘的雪
早已过了春分
但是那些沼泽一样湿糨糊一样粘的雪
仍旧那么强劲
逼迫春天退却
然而这是表面的
因为进攻者不甘示弱
它反复烧灼积雪
某些雪块因此而变得如同果冻一样
半暗半明
而某些雪块
在高潮汹涌的正午
干脆变成了水
然后又在复辟的下午的冷中
变成不伦不类的薄冰
但是积雪仍旧占领着
阴面的斜坡和公园的林隙
轮胎和脚迹未能涉猎的
荒芜的灵魂
心知肚明的进攻者
若无其事地把黄昏的防线
从下午四点推到六点
即使懵懂的夜行者
也不再性急地把自己感冒的身体
塞进拥挤的合乘的出租车
虽然这样的胜利
足够白天庆祝的
但是那些冻住的泥泞
仿佛阵亡的士兵在挣扎中
凝滞的笑容
双方不开心
无论盟军的体温还是法西斯的血
而我从来就不是中立的
我怎么也忘不了寒冷的集中营
忘不了火车的玻璃窗
白霜表面爆开的芒刺
忘不了呵开的一小块玻璃
映着因冷和窒息而扭曲的面影
三辆交错的卡车
推着滚动的圆柱
把路面的雪粉
活生生地蹭掉
冬天的懒觉
一直这么睡下去吧,
反正门外是寒冷的冬天。
美好的时光适于睡觉,
而不是神情恍惚的打盹儿。
每个孩子都在追求
能睡懒觉的权利,
而父母和学校偏偏
违背天然的法律。
冬天的早晨,
天色仍如一团油墨;
棉裤的裤管,
塞着几块粗壮的冰。
睡神尚在眼睑盘旋,
风神不客气地弹着
收缩的脑门。
口罩虚掩着偏僻的乡村。
见识过从夜到昼,
见识过从昼到夜。
每一个黄昏都有不同的长相,
每一个寒冷都有不同的掌纹。
一直这么睡下去吧,
反正冬至就是传说的末日。
见识过太多的末日了,
它哪配有懒觉的单纯?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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