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石自选诗十首
哑石,四川广安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系。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数学学院。1990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哑石诗选》(2007)《如诗》(2015)《火花旅馆》(2015)《Floral Mutter(花的低语)》(中英双语,Nick Admuseen英译,2020)《日落之前》(2022)等。
哑石自选诗十首
夏日校园即景
硕大的梧桐树叶投下探视的眼神
在学院里 在通往图书馆的大道旁
我看见群群野兔 狡诈地蹦跳着
那鼓胀于胸口的 是不太自信的青春
二十出头 或者更小一点
密集的臆想扰乱了她们的花期、年龄
阳光如同金黄色丝绢从树叶间飘落
羞涩啊 不安啊 到处都是修女的幻影!
也有个别的高举着红唇上的烈焰
课间休息时猫一样放声尖叫——
昨夜梦中 她还只是头小渡鸦
拖着个透明的胃囊、两片胆怯而薄的黑唇
瞧 图书馆门前不规则的树荫里
几只小蜥蜴正弹奏十九世纪的人文竖琴
譬如卡不里莱•斯马尔加西的《林中清泉》:
“多美呀 我就想做那红头发的温柔母亲!”
“还是做那有点傻的小姑娘有意思。”
另一只肉鸽加入进来 洁白蓬松的肉鸽
斜眼睨着匆匆路过的市场学教授:
他岩石一样的心 突然涌出了惨淡的乌云。
(1996,6,13)
月相
那种幻想并没有为我们非常现代的理智解释这个世界,但它唤醒了某种已被遗忘的冥想方法,主要是如何终止意志,使思想成为自动的,成为一种可能与幽灵交谈的工具。它将我们带向变幻的道,我们学会了这样称呼它。
(W.B.叶芝《幻象•献辞》)
月相及其晦暗的变化,
意味着一个人总是悄悄临近的命运。
有人说:童年,只有童年,
你或我才可能与真实的命运遭遇——
在种种无知的惊奇里,在镜面上
(镜子似乎是由水银的毒素凝聚而成。
另一种月亮!) 这是怎样的回忆呢?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月亮,感到
阵阵轻微中毒的麻、痒,而蓝澄澄的
夜气,也总是精确地送来月之感伤:
一个时代的喧嚣以唾弃、遗忘结束,
我活下来,暗自倾心某类病态的
打量:依靠炽热胴体,不结实的美
仍在大地上传递?关键是阒寂的月下,
梦里张腮呼吸的人们忘记了她,
却又被她控制:潮汐在远方回应着……
月圆之时……那个造反派吐出两句脏话,
翻身推开如花似玉的老婆,
当了铁匠:他说要把心中那折磨人的
东西敲打成银盘,圆圆的,又软
又亮,在呼啦啦打造投枪的火炉旁,
淬火后铸成一对钢铁乳房。当然
那时我还不懂这里面有种神经质——
“大概是鬼缠身吧。”后来某个月夜,
我看清了月亮上有隐隐约约的环形山脉
(一根根神秘而寂寞的腰带)
想起他曾给我讲过水浒里的英雄,
离开水泊梁山后都玩完了。为此,
我很快就原谅了他对父亲的批斗,
原谅了公社里所有人对他的渐渐遗忘。
真的,那时我还小,只有四、五岁,
不知道周围热气腾腾的一切会不会结束。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知道
它注定要在自我的汹涌激情中毁容,
如硫酸中的铁或钢。这是那月相说的,
也是我们的软弱所在。事实上它结束了,
我们不再谈起它,没有忏悔、忧伤,
或别的什么。似乎,它已经成为我们心中
一口黑暗而震颤的秘密洞穴——
仍有蜉蝣生物在里面磷光闪烁地游动,
仍有一汪虚静之血等待输出——
满月之夜,考古者会在那里挖出粘性的
陶土,这一截截不再波动的旧缎带,
刺绣着良知、背叛、毁坏、表演的
波涛,无法按照你一厢情愿的设想
来捏塑(有人说他摸到过昙花
在清朗月色中类似处女的胫骨,不停的
月相变化却把它变成了一捧灰烬!)
如果我们仔细些,便会在陶土蜂窝状的
细孔里,发现一个个比米粒还小的人儿,
身形僵枯,目光怯懦:“哦,虚假的愤怒!”
是的,那逝去的时代,并未幻觉地
减轻什么,而是使人成为粘稠的滞留之物。
就像月色一任时光原谅一切,
它也悄悄在江心的浮木上洒下些什么:
一点嘘嘘燃烧的花粉,一滴你无法
偿还的债务。现在那江心的大浪涌起来,
我感到有人的热血被吹拂一空:
“已是九十年代了,没什么不可饶恕?!”
当你在残月的幽幽晕光中走上防波堤,
这样说着,知晓那真相已然变形
——岁月不加选择酿造的另一面
镜子,是时代的超市,是街衢之诗——
“先生,我们这里的货物绝对超值,
即使波浪吞噬、软化了
所有礁石,它的价值仍会美元般坚挺。
相信我吧,这想象是生活最好的催化剂呢!”
昨日黄昏,你浏览过那一排排精美的
货物,感到它们是难得的神龛:
尘灰被虔敬的波涛温存地冲刷干净,
一炷炷檀香,静静燃烧于身旁
(仿佛一双双对生活抱有希望的瞳眸):
“让身体和灵魂成为最卑微的容器,
成为命运对赞美、抗争、愤怒的放弃!”
是的,你就是这样对阿蜜说的,
她斜睨着,身子里有头野兽倦倦地蜷曲,
刚刚沐浴过的肌肤有种奇特的光泽
(她父亲的目光已穿过岁月的烟雾
在她身姿里延续) “别瞎操心了,
你的担忧只是被更严峻的事物取代,
并未失去。”阿蜜在麻将桌上总是赢家,
确实未失去什么,除了父亲那诗意的
愚蠢。有一次,夜幕显得很稀薄,
一只只蝙蝠在武候大道的街灯下
往返逡寻(空无中有座座铁锈味的礁石?),
我们手挽手,谈起了穷人的向往:
“是该大度一些。我们办公室的小张,
在棕北小区有一幢别墅。
那种尴尬的事每年也只发生在仲春。”
而更大的麻将桌上,阿蜜注定是
一个失败者,只是现在她仍抑止着,
没有抱怨一个家族的精神分裂症
是多么不合时宜。也许我该知道
她身子里的野兽,迟早会逃出国或家
的动物园(……满月。长啸。波涛。)——
有时,我能摸到它滑爽的皮毛
在阿蜜的肌肤下簌簌掀动,摸到
一个时代的地震和熔岩在缓缓奔突——
据说,阿基米德是在浴缸里
发现了浮力定律,当另一时代破门而入时,
身上沾满泡沫的他毕竟有些
被击中的感觉。昆德拉似乎说过:
这就是“永恒”。可人的记忆常常失真,
顶多是一簇簇光影在人性的凸面镜上
反射的结果。有一些成分加速了
另一些,则被时代变幻成了长长的寂静。
我懂得这些,懂得残月只是
月相之一种。那些海滩上穿着白袍
如风弄月的半神,那些被命名为
“屈辱”的人生浆果,则是一种必要虚构
——针对阿蜜和我现实的处境,
它也是魔术。今年清明,
我们给她父亲烧了好多好多冥钱,
默祷他作为铁匠早已获得上帝的宠幸。
事实上,我们已没资格奢谈那神秘的
命运:“需要新的想象力、经验……”
是的,有些魔术的法力会延续到
另一时代,然后渐次打开下一代的肺部、语音。
在这间台商独资的“浓情OK厅”里,
阿蜜就曾接待过几位这样的“新人”。
对这一切,我无权表示痛苦,
也无权蔑视它发生的缘由。诺!应该如此
介绍那从满月的阴影中踅进的时代:
“他脾胃健硕,有着惊人的肾功能……”
在中国,成都是一座能吸净任何涛声
的巨大礁石,那些具体的街道、大楼、商场,
还有医院、幼儿园,都只是魔术的
一部分。现在,阿蜜蜷缩在它的角落里,
作为魔术不能取消的尚还年轻的肉体,
她已睡着了,醒着的只是窗外的残月,
悄悄陪衬着一地影子饱胀的欲念——
满月这使者,已完成与时代的联姻:
“而我和阿蜜的婚姻,为何总隔着
一层雾状的涛声?” 听见有人在
喃喃自语,从内心,从一种沉沉的黑暗里,
我感到了恐惧:那些逝去的时代,
是否真的结束了?“美、人性都很脆弱,
如果你不把身子里那股热流抓紧……”
我走近阿蜜,仿佛她是月相中的易融之物
……是的,我打算走得前所未有的近——
(1998,7,23)
成都的月亮
下午喝茶时 我和龙炳
讨论过语言、自然看不见的音程:
一只手掌抚着树干
树脂正从微黑的树皮中渗出来……
你可以和别的事物闲谈
但仍能感到:树脂
将带给你长久的清凉转变
或者 静电过手般突然的温暖
黄昏时分 女儿在屋子里
东跳西跳的 一点不想好好用餐。
我有责任告诉她:必须
好好吃饭,否则骨头就会松、脆。
“风一吹 就会把你刮跑了
就再也见不着爸爸妈妈了……”
孩子仿佛害怕了 赶紧
埋下头来 认真对付碗里的米饭
此时已是午夜,微雨中
群星高悬 我还在书房呆着
想表达点什么:赞美?
抑或与某些事物谦卑地交谈?
一点激情?词语间狡诈的黑暗?
突然 我想起在这里,在成都
我已生活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好象什么都没做的十五年……
“女儿应算是一个奇迹吧”
夜风吹过来 含有落木和泥土
迅猛燃烧的味道:
当微颤地推开窗户 看见
成都平原上 万物安息
唯有我还在傻傻地悲着、喜着——
头顶朦胧的清辉背后
月亮 突突旋转着那张温热的脸!
(2002.8.15)
小巫
小巫是个小屁孩。
他爹老巫,头顶四个旋,络腮胡漆黑
蓬乱,硬得像钢渣子。
修锁匠老巫,手艺细致、温婉
上门服务时,从没惊扰过雇主。
老巫莫得生育。不知哪一天,从何处,
领回了这小屁孩。
人的命也日怪,小巫对老巫
他奶奶的亲得不得了
成天跟在老巫叮叮当当响的勾子后头
爹呀爹的叫唤个没完。
可这小屁孩,有个怪毛病:
没事时,爱把一把铜钥匙,含在嘴里玩——
说是像热天含着冰块,甚至
还自吹能尝出铜钥匙在不同时段的味道:
早晨酸酸的草莓味,晌午
则是又甜又稠的蜂糖味,到了晚上
就有点像烧烤摊上,刚烤熟的、还在冒气的
金黄鹌鹑……对此,老巫并不介意
“由他娘去吧。”大家也说
“对着呢,谁他娘的没点让人别扭的毛病呢?”
可有些毛病,是不能由他娘去的
——昨晚夜半,老巫住院了:
他,被人挖了眼睛,作案者正是小巫
——趁其熟睡,这个小屁孩
用那把已被含得精光闪烁的铜钥匙
噗哧一声,挖掉了,老巫的左眼。
(2007,6,17)
欢乐
有时,我把裤兜里硬币拿出来,
放在暗褐书桌上。它们
能兑换的欢乐,是如此微小,
让我几乎忽略,忘记它们的意义
——裤兜里,偶尔叮当响的,
还有童年的一个愿望。
叫不出它名字,更不愿
年复一年沉寂中为之刻意命名。
那时候,晚霞,湿漉漉的,
翠山热水间,我是头迷茫的小豹子
分不清危险地跑来跑去……
有一天,渠江边细软的沙滩上,
我睡着了。醒来时,风恰好
掠过头顶上白云圆润的小脚趾——
左手手心里,正轻轻
握着一枚有着暗紫晶芒的小石头:
不知它是怎么到了我手里,
也说不出是哪种矿石。
晚霞。江水发出一万头豹子奔腾
的声响,我往山腰的家走,
左手,一直揣在裤兜里。
我想把小石子慢慢捂热,让晶芒
更为明亮,然后,朝缓缓
展开的夜空,拼命扔出去……
我想象着,以为能掷出一颗流星!
无论那时,还是短促现在,
沉暗群山和喧涌的江水,都是巨大的,
我,也一直没将小石子扔出去。
倒是现在,裤兜里经常出现
几枚硬币,叮叮当当响着,
和那枚仿佛还在的小石子亲密
混在一起。已掏不出它来了!
我掏不出巨大的,也掏不出微小的——
除了偶尔,梦中,我还会
莫明所以,回到那片悲伤的江滩,
在沙上,学写“欢乐”这一词语。
(2008,7,22)
飞碟诗
无妨喜欢虚无的事情
此时,左手边放着一部书
《此时此地》,以及其他复杂的、
我把握不住的物什,譬如微尘,譬如
从身躯中分离出的另一人,他温热的磁力
让镜面泛起银色涟漪;曾经,夤夜读《物性论》
觉得朴素,可化身逍遥游,但鲲鹏之变,实属侥幸?
《西藏度亡经》呢?神秘而炫目的雪峰,仅徒手攀上它
就可减轻重力而瘦身。当然,这是层层象征的另一飞碟装置
需要从痛苦结晶出奇异引擎——在尾椎上装喷气火箭,真要命啊
有时,现实至透明的地步,蜗居一隅,也知晓银河何其缤纷
现在,就该去杂货店买盐。老板娘姓孙,但不是孙二娘
胸前的大波浪结晶出盐,不杀人,只育人,热热地
一涌,府河就噗噜噜开了,争相诵读《山海经》
南河呢,只管把冰结得幽蓝;奥维德正要
教导溜冰者如何对星空说荤话?模仿
关关雎鸠?无妨打开虫洞挖掘机
眼前,爆开的宇宙大丽花
应叠成纸上小小奇景
(2009,1,5)
果皮箱
这揉皱的纸巾,扔进垃圾桶。
在公园,譬如成都活水公园,
垃圾桶也曾叫果皮箱。垃圾分类,
说到底是个环保问题;人群,
被分成各阶级,或是否觉悟智慧,
则包含了某种激进的视力,
虽然,暗夜萤火,中世纪灵修院
干渴的修女,都曾隐隐支持。
蜜桃细绒毛的皮,适合于撕;
青李子翠绿含霜的薄衫,要掀掉,
则考验着刀锋抿嘴的细致;
说到底,黄昏西天大片的晚霞,
也只是某只巨大火龙果削下的一条
带血果皮。夕光掩映的公园
小树林里,她,和偶遇的他,
一个保姆,一个家装熟练技工,
如山影间夺路而逃的溪流水草下
偷欢的螃蟹,刚刚品尝了酸甜、
致幻的水果。此刻,精液
裹在纸巾里,像揉皱的微腥祖国。
晚风,敲打着看似无言的树叶,
走几步,就有果皮箱,可以扔进去。
(2016,8,28)
积诗草木腥
想象的柳条空气缝隙中垂钓出
银白小鱼,一闪。一条条
金属小棒,悬浮中吸附热情的磁粉——
虚空通电时刻,鸟潜水时刻,
火花把手放在你的手心里,
来,来,我们试着谈论一下热情:
有些动物可站着睡觉,就像你
耿直的热情,一眼可望穿;
有些微妙得多,如阿什贝利的诗句;
纳博科夫平素刻薄?其热情是
蝶翼上时间精细的小花样,
微风,暴露神美丽得恐怖的生殖器;
杜工部的热情众人恰切地指出
大枣、枸杞,他似乎想把
泥泞道中的每棵草,都养得壮壮的,
其实那不可能。扎加耶夫斯基
有本书叫《捍卫热情》,我读过。
鸟潜水,你把头放进正被斩首的波纹。
(2018,12,3)
雨睇
午后,细密的雨珠泼洒下来,
请再次确认:你有一双紫葡萄眼睛。
绿篱上的枝叶,在隐形但肯定
推搡着的湿气里,沉下去,又弹起……
抓住一块石头,谁都能攥出血水来;
雨穿梭,允诺多世来来去去。
有时,我感到大凡具体的烦忧,
都是尖的,连带让无瑕,成为泡影。
但“我”依然无法穿越此世的未命名,
雨帘竖立欲念,旧得如一种新。
写出的汉语,因羞愧而蜷曲,
窗框入雨,其“清白”已非清白所能。
那有着欢快小招风耳的薄脸皮人,
张开电眼,静静盯住了纸币上的暴君。
(2019,5,5)
牛皮凉鞋帖
夏季,我称脚上牛皮凉鞋为
无须先生。晨昏动不动
就去拍打它,撩拨葱茏的声音。
嗤嗤。噗噗。噼啪。
鞋底叫“无”,平实宽裕,
两厘米厚度,稳稳托起一个人;
几条可裹住脚背或揽住
后跟的牛皮系带,交错中
环扣,无妨称之为先生“须”。
下雨了,屋檐下好青年,
一抬脚就有某种泥泞的精确性。
无须先生天生无天性。
无须先生裸装出门。
无须先生把外面逛得酸涩的
泥腿拽回,并将之
推进恍惚中发白的家门。
踩哪儿,哪儿就是夏日道路。
精确性,勿需借助人脑中
那一层层薄如蝉翼的生电反应。
你在人世,当然知晓
另一种精确性——
三十年前夏天,海湾战争,
一枚精准制导的导弹,
已能穿过针眼一样
准确钻入前一枚炸出的弹坑。
轰隆。乒乒。乓乓。
眼眶发热,心岸生冰。
作为人,我很难和无须先生
沟通得平等。昨晚,
它托我去哞哞叫的月色中散步,
今晨出门时,感觉自己
一条腿不见了,还看见
鞋底,残留着草汁的绿色湿痕。
(2020,8,2)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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