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的抒情诗人

——《预言》，是一座原始森林

黄书恺

诗人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潜入存在的命运的人，是一个更大的冒险者；他用自已的冒险探入存在的深渊，并用歌声把它敞露在灵魂世界的言谈之中。

——海德格尔

诗人李庄开始创作这首长诗时，他并不知道瓦尔特·本雅明曾经怀揣着一个“用引文构成一部伟大著作”的野心。随着1940年9月27日瓦尔特·本雅明被迫自杀于法国和西班牙边境小镇波特服——他服用了大量吗啡，用以躲避德国纳粹的迫害——他心中的引文之书至死也没有编撰出来。我多么期望这部伟大的野心之书已经完成，就像他的《驼背小人——一九〇〇年前后柏林的童年》藏匿于巴黎图书馆，四十年后重见天日，他的“引文之书”也许正沉睡于哪一个图书馆或哪一个私人藏书的书架上，但愿有朝一日，我们能够看到它，那将会是世界文化史的一件大事。

李庄用近乎与瓦尔特·本雅明想法一致的结构，正在创作这一部在我看来具有史诗气魄的诗篇。“在写这首诗时，我想起我早年写的一些短诗，插到这首诗中，竟然如此贴切。”李庄说，“其实原来的写作，都是为这首诗做着准备。”一首近乎准备了大半辈子的诗，是一首企图成为整体的诗，又是一首永无止境的诗。就其创作手法的敞开性特点，似乎每一个有心的读者，都有可能成为其作者的一部分。这是当初瓦尔特·本雅明的想法吗？真想约上诗人李庄，穿越时光隧道，抵达那个法兰西和西班牙接壤的边境小镇，用我们的真诚，去阻止他吸食吗啡的疯狂。我们完全可以喝红酒，喝得大醉，暂时忘却该死的纳粹和由其逼迫的无处可逃的逃亡。在这种情境里，我们能够心平气和地谈论“用引文构成一部伟大著作”的野心吗？我们能把《预言》送给他，让他评价一下这是不是当初他心中所思之书吗？

当《预言》以网络为平台进行展示后（在网络上，目前已被“和谐”了从“带上圆明园、故宫、罗马圆形斗技场、凯旋门”至李庄的诗《和费尔南多谈话》。这一部分是对纳粹、红色高棉、当下不公正的生活现实、当下世俗文化、当下世界和当下中国的政治生活、性生活，等等现象的介入和批判，深刻揭示了当下生活其实是历史的一次次重演，其荒谬、残酷、无奈，就像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描述的“螺旋式上升”理论那样，今天的技巧手段更加让人眼花缭乱），我曾断言在当下不会有超过二十个真正懂它的人。其实我是想说，这样一首具有文本开创性意义的长诗，是完全区别于此前所有诗歌写作的尝试，就像当初艾略特的《荒原》所发生的震撼，其实震荡波一直延续至今，但是到底有多少读者不借助于那些连篇累牍的注释，而能完全理解并接受《荒原》？《预言》所包含的信息量更大，它对当下生活介入之深之广，对人类历史（尤其是政治史）的反思和批判，都超越了此前诗人在一首诗中的思考。

一个大诗人，必须最少有一首与他大诗人的名气相当规模的诗，试想庞德如果没有写出《诗章》，聂鲁达没有《诗歌总集》（也译作《全部的歌》），那他们的大诗人体量是不是会大打折扣？

一个开风气之先的诗人，他身上的叛逆所带来的对旧生活旧秩序的荡涤和摧毁，就是建立一种全新的生活，任何循规蹈矩，在他这里都是“街垒”，他必须将其摧毁。他所代表的当代性“恶灵”形象（所谓“恶灵”，就是“摧毁旧秩序，建立新秩序”的人，李庄曾说过“诗人都是左派”，“社会需要民主，艺术需要独裁”），其实就是未来生活中的英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在创作属于他自己同时也属于未来新人类的《预言》。一再翻阅这首长诗，一再感受作者若一个历经磨难而心仍然炽热的人，在向众生向未来宣讲他的思想，他所经历的生活，他站在山之巅又同时站在众生之中，他的声音穿透喧哗穿透历史的、当下的重重迷障，发出神授（自然）之光。诗人自己反思这首诗时，他说：

“在我眼里，天体运行，自然现象，火山爆发，地震及洪水灾害，文明及文化现象，一战，二战，原子弹，苏联大清洗，中国文革，红色高棉，宇宙飞船，智能机器人，相对论，量子力学等等等等事物，都是诗，是大诗，虽然其中一些东西我非常痛恨，但它们同样让我感受到存在的伟大，它们是真实的诗，发生的诗，它们不善不美，但一个诗人目睹，体验之后，诅咒之后，是否要超越人类道德，美学，伦理层面，用存在的视角去赞美？我不敢说。但叹息和祈祷是应该做的。”

 ——李庄《一首无法完成的诗》

诗人在思考人类的命运时，也将自己的命运与人类的命运紧紧地焊接在了一起，这样的诗远远超越那些为了一己悲欢而产生的小的文字，抑或是伪抒情文字。因此，一个诗人的立足点很重要，也是判断他是否属于大诗人的基本标志之一。

《预言》一开始的文明号飞船，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诺亚方舟，这种联想的自然延伸就是《旧约全书：创世纪》中的故事：创造世界万物的上帝耶和华见到地上充满败坏、强暴和不法的邪恶行为，于是计划用洪水消灭恶人。同时他也发现，人类之中有一位叫做诺亚的好人。《创世纪》记载：“诺亚是个义人，在当时的世代是个完人。” 耶和华神指示诺亚建造一艘方舟，并带着他的妻子、儿子（闪、含与雅弗）与媳妇，同时神也指示诺亚将牲畜与鸟类等动物带上方舟，且必须包括雌性与雄性。而李庄的这艘文明号宇宙飞船比诺亚方舟更具挑战性，它要飞离地球，但要飞向哪里，无论是作者，还是被带走的（三大人种和智能机器人、大象、狮子、老虎、狼……）和悄悄爬上飞船的（蚂蚁、苍蝇……），都不知道飞船将飞向何处，当然，也包括那些将人类家园糟蹋的一塌糊涂的政治家，以及那些科学家、发明家、人类学家，这是一艘没有特定目的地的飞船，它的终极在哪里？我们只知道它的命运与诺亚方舟是一致的，为人类新生活去冒险去寻找栖息地，还好这艘飞船上有一只和平鸽——当这艘船飞到乘客认为是一块可以继续繁衍地球文明的栖息地时，这只鸽子还能为地球人做向导吗？那命运注定的遥远的又一个栖息地，能够改变我们在地球上所塑成的人性的弱点吗？——虽然没带走纳粹集中营、红色高棉、文化大革命、古拉格群岛、战争、癌症、癫痫、艾滋病、精神分裂症——这人性贪婪所造成的疾病，在文明号飞船到达了另一块栖息地之后，他们将如何进行另一次文明创建之旅？他们是不是又会故伎重演，继续地球上的把戏？诗人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也不会有明确的答案。答案在我们每一个思考的读者心里。当然，你如果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你每天不仅仅面对着毁灭，还一再制造毁灭，并沉浸在自己一个个小小的毁灭式的小悲欢中：特朗普正在联邦法院诉讼，一边扔了59枚战斧导弹/给叙利亚政府军，一边调动航母去朝鲜/准备斩首行动/金正恩毫不在乎，理完发就去太阳宫大阅兵……雾霾之下政治局会议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午餐之后没有午睡继续开会/……下半身诗人在牛逼的大道上裸奔之后宣告：太空没有压力/影响阴茎勃起、阴道的紧缩，丧失快感，没有欲仙欲死/性高潮的人怎么能写出人类的挽歌……而一个真正的诗人（诗歌不是一种娱乐方式，就某种意义而言甚至不是一种艺术形式，而是我们的人类学和遗传学目的，是我们的语言学和进化论的灯塔。摘自布罗斯基《一个不温和的建议》）却无法沉浸在现实的小悲欢里，他正在：读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人类，未来，这两个词多有意思/没事我就用不干不净的右手指戳戳。他要像创造神那样（或窥视了神迹的人——爱因斯坦、霍金等等），向人类宣告时空的神秘——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之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说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创世纪》）这看似神话似的话语，其实跟宇宙来源于大爆炸理论、中国神话盘古开天地、老子的阴阳（阴阳鱼图，阴就是暗，阳就是光），有着几乎一致的指向。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真正的诗人、真正的宗教，真正的科学家，其实就是时空本身，他们就是神谕、歌者、形象的三位一体。

当人们送别文明号飞船离开地球时，诗人也开始了与费尔南多·佩所阿的对谈——诗人虚拟了一个虚无的言说现场：一个是《预言》的作者，另一个是更加孤独的已死去多年的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所阿，他同卡夫卡一样，是人类心灵的“测量员”，是创造了七十二个面具诗人的诗人工厂，用七十二个面具诗人的诗拼贴出人类的灵魂的原始森林，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佩所阿也在用另一种引文创造属于他自己的伟大诗篇——谈论诗人隐秘的生活，谈论诗人亲人的死亡，谈论已经发生的和正在进行的当下社会生活。

我们为什么在自己的故乡流浪，在自己的家中却无家可归

                             ——李庄《预言》

这句诗绝不是当下那些著名诗人的漂亮话，也不是作者故意的悖论，它几乎就是社会主义狂热阶段生活的缩影——苏联的大清洗阶段如此，社会主义阶段的东欧国家如此，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如此，中国的文革阶段如此，柬埔寨的红色高棉如此，当下的朝鲜仍然如此……生活在这些国家特定时间段的人，没有个人的私生活，只能是一群行尸走肉！他们怎能挣脱这被设计和大规模生产的宿命——他们已经提前进入了“人工智能社会”，成为被动的“役使工具”。

这一行锥心刺骨的诗句是引领，是雪地上脚窝沉重的血迹，诏示了血淋淋的生活。作为个体的人，一旦遇上不公正的政治，无论走到哪里，外在的人为灾难一直碾压着我们内心为争取自由的一次次抗争——瓦尔特·本雅明和洛尔迦被法西斯纳粹碾压，卡夫卡和费尔南多·佩所阿被世俗的浮华的市井生活碾压，而《预言》的作者却被祖传的不公正待遇所碾压——他们一边逃亡，一边建设理想主义者的家园。

诗人从他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的父亲李德禄开始谈起，这个从该死的战争的死亡线上走下来的人，大病之后却向政府苦苦哀求报销医药费（这简直就是魔幻现实主义式的反讽），这个面对电视机目睹了911事件的人，一面为本·拉登叫好，一面又为平民的死伤而坐立不安（他所代表的一代被“打倒美帝国主义”激情所洗脑，至死痛恨美国），这个经历了毛泽东时代和邓小平时代的普通老兵（他是多少普通士兵的缩影？），竟然这么无助，这公平公正吗？由此延伸到毛泽东所代表的革命家们的付出和死亡，用腊肉所蕴含的特权意指，与“苦苦哀求报销医药费”相映衬，与扬改兰这个符号所蕴含的意义相映衬，与彭德怀这个符号所蕴含的意义相映衬，诗人的触须继续延伸，一直延伸到第一个社会主义社会的缔造者列宁和斯大林，由此打开苏联大清洗和古拉格群岛的魔盒，诗人直接揪出苏联人的死神斯大林，诗人在此替斯大林发明了一件工具：苏联牌红色洗衣机。当作者将诗人茨维塔耶娃和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翻出来时，他质问斯大林：

斯大林同志，您手下留情

留下了肖洛霍夫，让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淌

可您为什么不给茨维塔耶娃一个洗碗工的职位

                        ——李庄《预言》

斯大林同志，您喜欢《第七交响曲》喜欢茨维塔耶娃

喜欢尤金娜，您只是喜欢你随便喜欢的感觉

您喜欢伏特加，鱼子酱

您喜欢联合国歌吗

                        ——李庄《预言》

这又似乎不仅仅是质问那已经成为灰烬的事实，而是对不公正不公平历史的一次讨伐式挖掘，让红色恐怖主义的血泪史再一次袒露在人们面前——谁在惊悸？谁在反思？谁谢过罪了？又有谁依然继承着它残暴邪恶的衣钵？

当诗人自然而然地将诗歌触须延伸到当下的朝鲜时，我们看到了金正男被暗杀，看到了许许多多朝鲜政客在金正恩的挥手之间，身首异处。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人类文明已经到了这般程度，在地球上竟然还能存在一个残暴的世袭制国家，这不就是封建王朝吗？当我们默默吟诵朝鲜脱北诗人张进城的诗时，我们是不是有种恍若昨日的感觉呢？当我们想到抗美援朝战场上杨思根、邱少云、杨连弟们的时候，我们将作何感想？那些已经去世的李德禄们，在九泉之下，是不是又睁开了眼睛？当诗人在三八线上目睹了从一个破碎的钢盔里伸出的一枝黄花时，诗人绝望地说：

我回国后将这张照片和父亲与阿妈妮的照片放在一起

和我儿时的玩具：军号、指南针、抗美援朝纪念章一起

锁进你亲手做的小木柜里

永不打开

最终，我将清点一次，将它们带给你

当然，我还必须带上我三个女儿的小花棉袄小花布鞋和这首诗

                              ——李庄《预言》

这样沉痛的历史，能永久封存吗？可以封存吗？毛泽东曾说过：“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用成千上万无辜人的头颅奠基的共和国，今天却还在奴役他的人民？朝鲜人是不是还继续着“在自己的家中却无家可归”的生活？我们呢？带进小木柜里的女儿的花棉袄和花布鞋，象征了什么？是顽强的生命力的象征吗？是人类不屈不挠精神的延续吗？

其实，死亡是一种教育，它让真正的生者垂首默立。

接下来，诗人不厌其烦地写下他母亲孙秀兰、妻子齐慧茹的疾病、死亡过程，以及对她们的眷恋，写下对三个女儿和妻子李秀彦的爱。我觉得诗人不仅仅是在写他怎样做一个儿子、父亲、丈夫，他是在向人类宣讲爱的真谛，他向众生宣谕爱的坚守就是拯救：

你们去吧，去太阳系、银河系，去吧去吧，你们没有

这样一块墓地，没有在我17岁时突发脑溢血

离开我现在抱着我流鼻涕的童年等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头发最黑的母亲

母亲有煤一样黑的头发

                             ——李庄《预言》

墓地、黑头发的母亲，这些充满了血脉延展的意指，是人的命根子，是赤子的故乡，更是诗的故乡，只有在这里坚守着，人才可以得到灵魂的安宁，得到救赎。诗人看到了这纷繁的混乱的充斥着邪恶的世界，但他也看到了让他无法回转身去的人爱之光——他要守候着这个驳杂的世界，与其生死搏斗一生，最后变成一块墓地，一处遗址。

去吧去吧，干你们的正经事去吧

打着灯笼去吧，什么跟我

也没有什么关系

与我每日发生的是这只每日端起的酒碗

喝不倒我的酒

                              ——李庄《预言》

在这首诗中，当“酒”这个意象出现时，我想到的再也不是西方诗学意义上的酒神，即使作者引用了李白具有酒神气质的诗篇《将进酒》和作者自己的《泪水》。酒，在这里让我想到的是被现实生活逼仄成的酒徒，是竹林七贤似的人物，是阮籍和嵇康：

生活有什么意义

意义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意义重复着意义

无非是一个终将玩腻的游戏

                              ——李庄《预言》

开轩临四野，登高有所思。

丘墓蔽山岗，万代同一时。

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阮籍《咏怀之十五》

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

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

                              ——嵇康《赠兄秀才入军十八》

人类在这颗星球上，一直在不懈地寻找进步的生产方式，在此过程中，人们慢慢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尤其是信息时代和智能时代的来临，人几乎已经摆脱了那种无休无止重复的农业和工业，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进步的副产品，比如转基因食品，比如大气污染，比如贫富两极分化日趋严重（在人工智能时代，劳动者会成为高收入者，而大量人员将失业，成为“低端人群”）、比如核武器，比如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还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一个母亲，在二十一世纪的叙利亚，还在用毒气进行着血腥屠杀，等等等等，我们是不是在前进的同时，也在毁灭。这也就是《预言》开始时，我们为什么要发射一艘文明号飞船，去外太空寻找一处新的栖息地的原因。可是，我们在地球上繁衍了几十万年所型塑的人性，在另一处栖息地，我们能够彻底纠正吗？谁能给我回答？请问霍金先生，假如我们找到了另一颗星球，你说我们能真正地和平相处吗？到那里之后，还会有国界吗？

我说，国家不是食品，国家不是东西

安说，不是东西是一个什么东西？是不是一个玩具

一个会跑会飞会翻跟头的电动玩具

遥控玩具？我要一个——玩玩

爸爸，我要一个彩色的、可爱的、大个的国家玩玩

我说，国家不是玩具！国家是一个，是一个机器

一个很大很大的机器，严肃的机器

每个人都在机器里面——机器高效地、有用地运转

                                   ——李庄《预言》

国家里充斥着打情骂俏的文学奖、有列车脱轨、有一个个奇迹背后的贪婪和搜刮民脂民膏、有现代化的豪富和赤贫、有为了这个国家的自由而成为这个国家罪犯的刘晓波、有柏林墙、有哭墙、有西单的民主墙、有一次次被剥夺政治权利，有一次次纠正冤假错案，有……有焦虑，男人的和女人的焦虑，整个人类的焦虑。

——我们心中有一座永远朝向至善至美的教堂吗？

文明号飞船带着这些疑问，带着地球人的已经遍体鳞伤的基因密码走了。真的走了吗？那离开的乘客，难道不就是正在这里坐而论道一群？

“诗，应该进入时代的核心地带，核心题材。”

                               ——李庄《“赤子诗人奖” 答谢词》

这句话，其实是真诗人和伪诗人的分界线。写下我们生活的图景——堕落、爱、对死者的悼慰、对生者的拷问，他让我们看到广漠的荒原上仍有不屈的身影在走向远方，于灰烬中开出一枝倔强的璨烂之花。这不仅仅是一首简单的诗，而是一部拯救之书。诗人雪松如此评价《预言》：

《预言》带有布道的性质，作者站在理性与命运的高山之巅，俯瞰人类文明的滚滚图景，体察人类生存的秘密，并且预判文明的未来。……《预言》更为动人之处，在于它的文体建设的宏大抱负和形式构成的现代性，它从装置、拼贴等后现代艺术形式中获取灵感，将不同性质的文本并置在一起，让“碎片”在意义的驱使下聚集，让作为“材料”的不同文本自动生成诗性，并且放大这种诗性，其精神能量因此成倍增加。

李庄获得第六届“赤子诗人奖”，授奖词对他如此评价：

他的诗生发于人间烟火，世俗百态，止息于灵魂飞升的高度以及一颗钉进骨头的铁钉、一把被血洗净的钢刀，他全部的诗作都来自于自身生命的恩赐。作为一位用沉默抵抗噪音的诗人，李庄的诗歌通过独特的语言方式，使其个体生命的生存现场与他恢宏开阔的精神图景互为一体，并带来奔突在时间深处的回声。其诗歌力图绕开晦冥而直击现实，语言明亮朴素，扎实饱满，通过对提炼于现象世界繁复意象的相互碰撞或并置，使其文本盈满着一以贯之的蕴含诗意与呼吸的强劲气息，诗想与激情相互交融渗透，而这恰恰呈现了一个有良知的诗人内在自我与外在世界相互撕裂的现实，诗歌弥散着美学与人性的芳香。

在我看来，诗应该分为两类，最高一类是原始森林，另一类是人工花园。假如非得强词夺理地加一类的话，那是阳台上客厅里的盆花，这一类中有时还参杂着塑料花。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动植物的多样性和它的原生态，是大自然恩赐给我们的最纯洁的诗篇，它是本真的诗，不是我们人力所能及的，所谓诗人，只是一个记录者，赞美者；其实我们读到的很大一部分诗篇，是人工花园类的诗，是选取原始森林中他以为最美的成分（所谓升华），重新编组的城市的点缀——精巧、机智、美轮美奂、赏心悦目，时日一久，也会沾惹上人类窘困的悲伤；另一类其实不应该叫诗，客厅或者阳台上的盆花只能是情趣点缀，是居家过日子营造气氛用的，更不用说恶俗的塑料花，这类东西时日一久，就连它们的主人都会扔掉。

具有原始森林气质的诗人，他必须是和他的生命的延续一起来完成的，创作题材的多样性，创作手法的多样性，这些题材和不同的创作手法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在貌似区别性很大的文体、题材、手法构成的诗篇中，其实它们的内在联系是极其紧密的，就像原始森林，成为一个自足圆满的整体；人工花园式的诗人的主要特征，就是他的精致性，虽然这类诗人的作品也在模仿着原始森林的气息，也有一定的原始森林的外貌，然而它人工雕琢的痕迹是无法与真正的原始森林相比拟的——即使你能从原始森林里搬来大树，搬来花朵，搬来藤萝和野草，但是你能模仿建造一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吗？人工花园式的诗人是很容易识别的，他们最主要的特征，就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复制自己，从手法到题材，从文体到诗歌本身的精神气质。当然，这样的诗人有时也会在某种他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状态下，突然创作出一两首自己都无法说明其所以然的、带有原始森林气质的诗篇，但是，他们不能继续下去——不是坚持不坚持的的问题，而是精神气质决定了这类诗人对语言精雕细刻的惯性，他们或多或少地具有精神的洁癖——造一片原始森林，太难了。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其实阳台上客厅里的盆花，那只能是心灵鸡汤，只能是投机取巧的八哥。这类书写者的特征，就是他们短时间内的艳丽晃眼、看似说出了大部分人心里的真理、看似鼓舞人心，其实他们的书写是没有基于生命力的写作，离知识和书本近，离原创远，这一类书写其实是在制造文字垃圾，甚至是在制造毒药。

具有森林气质的诗人，其实他就是原始森林本身，就像惠特曼，他想小成一座城市花园，都不可能；反之，也是同样的道理，人工花园式的诗人和客厅盆花式的诗人，也是他们的宿命——他们是造物主的万般花样，而造物主，就是那个在浑然不觉的状态下，安排下了原始森林的双手和大脑。

依此分类，李庄的《预言》是属于原始森林一类的诗，有《草叶集》一样的莽莽苍苍。

“这是一首有人类学、百科全书、博物馆意味的诗。我尽量将视野范围内和知识库中的政治，经济，文化，人物，商品，事件等等写出来，甚至是罗列，拼贴出来，我不管它是什么，我只知道写作时的状态，是从来没有过的状态：横行霸道，汪洋恣肆又哑口无言，热泪盈眶，百感交集，过山车一样的节奏，肆无忌惮地书写，我不知道是否写出了一部历史与时代与个人的传记？这是一首文明之诗？野蛮之诗？抵抗之诗？见证之诗？慰籍之诗？祈祷之诗？预言之诗？”（李庄《一首无法完成的诗》）李庄如是说。

这首诗的构成主要由三部分：主歌+引诗+佐证引文材料。但是，引诗和佐证引文材料看似是主歌部分的注释，其实它们不是注释，而是一种主歌意境的延伸，作者冷静而又霸道地将这些材料放在主歌中，与主歌形成了一种互文的效果，赋予了这首长诗一种冷反讽意味。当然，你可以不读这些引诗和佐证引文材料，直接读酣畅淋漓的主歌。可是，我敢说，这种读法你只欣赏到了这首长诗的一部分精彩。当然，会有很多读者更喜欢引用的短诗，你可把它们抽出来，足够编辑成一本抒情诗集。对那些佐证引文材料不感兴趣读者，很可能你读不出主歌的微言大义。当然，至于后来的读者，你们怎么理解，我们真的左右不了你们，因为到那时，不深究历史的人，会感到这段历史有虚构的成分。不，后来的读者朋友，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首诗中所涉及到的历史事件，都是真实的。荒诞吗？

正如作者在《一首无法完成的诗》中所说的，这首诗是“一首有人类学、百科全书、博物馆意味的诗”，那么随着生活的继续，百科全书需要修订，博物馆需要充实新的物证，那么这首诗就会成为一个大吸盘，祂自己所具有的雄心，会将未来发生的历史变成诗句，加入到《预言》中来，这个“预言”也必将成为一再成长和发生的“现代进行时”，使之永远充满勃勃生机。这首诗的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诗人李庄将义不容辞地继续写这首诗，当他离开后，后来的有心的读者朋友，也许你会成为祂的作者，继续对这座原始森林进行守护。

李庄对诗的理解印证了他在创作《预言》时的实践，同时也印证了他的口头禅“思考比阅读更重要”。他的诗思的总结如此：

自由的抒写出世界的本质，心灵的狂想，具有新的艺术可能性，大胆地越过传统边界，这其实也是回望，是对传统的最深的致敬，因为已发展了并成为了新的传统。就像你离家越远越想家。

用散文一样的文字写诗，一点也不变形，可以吗？可以，但那是调动了长期生活积淀的一种叙述，必须达到诗的高度、宽度和厚度。诗的写作是自由的，要不顾一切，要有大想法，但你要小心收拾，落实到细部，工程师一样工作，有逻辑地将狂想的梦变成现实的作品。需要警惕，写诗久了容易在文字、结构、技巧上用力，沾沾自喜，而忘了境界，忘了让事物本身说话。把手段当成了目的，有术而无道。还是要一次次回到原初，回到生命、人，再次凝视这个世界，用直觉写诗。说出爱、诅咒和赞美，仿佛你百感交集的遗言。

——李庄《自言自语》（刊载于李庄的诗集《无人能够阻止玫瑰怒放》）

这还是一首互联网似的诗，它极大地解放了作者和读者，把人类已有的知识和正在发生的、可能发生的知识放在一个平台上，《预言》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烛火晚会，它邀请了古今中外和新人类的所有大脑，让他们在一张桌子上用餐和争论。

在本文即将结束之际，我想把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放在这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知我者，当知我的用意；不知我者，就当重温一下一千多年前陈子昂的浩叹吧。

瓦尔特·本雅明创作《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是在20世纪30年代，距今已过去90年了，这本书评价的是伟大的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的重要诗作主要完成于19世纪五六十年代，距今快180年了。这180年，世界若急速变幻的万花筒——发达资本主义——两次世界大战——东西方冷战——狂热社会主义阶段（打着“革命”名誉的绝对集权，以苏联为代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当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理论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的修正和融合，以改革开放的中国为代表）——以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化时代——无产阶级成为资产拥有者——走到今天，我们正在开创一个全新的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时代，我们生活的核心是否能发生根本性改变呢？应该说丝毫改变不了：因为人性依然贪婪和自私。法西斯主义、斯大林主义、宗教极端主义……只是换了换国籍和人名；而巴黎公社时代的街垒和长枪，已经换成了导弹防御系统和巡航导弹。因此，在今天读《预言》，我总是想到瓦尔特·本雅明，想到他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想到波德莱尔，想到他的《恶之花》《巴黎的忧郁》。用《互联网时代的抒情诗人》做本文的题目，并不是想说《预言》与互联网时代有什么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我只是剽窃了《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这本书的题目，想借此文向伟大的瓦尔特·本雅明致敬！

                            2018年4月1日——15日·德州

                            2018年4月29日，再修改·德州

                            2018年9月10日，暂定稿·德州

附：

预言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