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子，20世纪60年代生于哈尔滨呼兰区，毕业于河南周口师院美术系，主要从事诗歌、评论、散文和绘画创作。1986年印制个人第一本诗集《背叛》。1991年与友人创办《阵地》诗刊，策划、主持编辑《阵地》诗刊10期，2010年主编出版《阵地诗丛》10种。出版诗集《闪电须知》（2008）、《平顶山》（2010）、《面对群山而朗诵》（2015）、《森子诗选》（2016），出版散文集《若即若离》（2005）、《戴面具的杯子》（2000）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诗东西年度诗奖，苏轼诗歌奖。

森子自选诗十首（首发）

不能当面呼吸的日子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杜甫《梦李白二首》

空气不死

一口气续一口气

不能当面呼吸的日子

一刀切下，昨天就是蔬菜的往昔

迈出家门即险境

谁曾经描述过这种切身的局促

无罪

但刑期已判

没人的街头，到处是人的游魂

晴朗也瘆人

它照见的不敢肯定是人

还是人的遗存

电线杆上的鸟儿

还是那个鸟样

瘟疫猖獗期，不为喜鹊写诗

也不给乌鸦写评论

如果麻雀爱看手机，就写给小声说话的他们。

2020/2/1

隔离，你和我

隔离

地域与地域间抵牾

亲人、乡党、故友生怨、发狠

忘记了你是人

只记得你身上火的烙印——种族、国家、省份

这些属性一直在剥夺——你是人

如果你不是人

这些附加在你身上给你带来特殊感受的代码又有何用

风暴过后，你就是个蟹壳，血肉无存

隔离，你和你，我和我

你被代表，虽然你讨厌乱转的指针

但现在你已经分秒化了

你是一个民族

一个国家

一个省份

一个村落的时间

唯独屋子里无人——无穷大的使命、拼命

非要找人论理的人的替代品

你的爱，愤恨

专一的愤恨和理论

要有一个倾泻口

你强调——他是从哪里来的

你指出——除了心脏其他都是不动产

磐石般坚硬的证据

隔离不是从今天开始才铁心的，如同长城不是一天修建成的

秦始皇为什么会死

因为他想长生不老，老天看不下去了

肉死了，衣钵还在

大大小小的制服，不同朝代，不同国度、区域的人都在拭穿。

2020/1/29

初六

光线一分一秒地走着（刷着存在感）

“百草清含片，早上咳，晚上咳，嗓子不得劲的朋友

免费使用，当场见效。”

这是大年初六

后街第一次传来叫卖声

年前拆除门窗的小楼下黑衣老人晒太阳

不远的台阶上，中年男子翻看手机

拐过细长的小巷

四层小楼下有一个穿着橙色马褂的清洁工

她拎着扫帚向西走

三个人，三个点没有交集

一条流浪狗跑过他们停留过的位置

钻入闲置已久的工地

挖开的地基下存有去年的水

水坑映照的杨树有一个空巢，两只喜鹊已经离婚3年。

2020/1/30

保重

在室内保持体重

不幸和尚未证实的消息按时供应

忌口、禁足的日子已有十几天

思虑如久不见面的脸儿开始浮肿

所有的计划成为纯粹的计划

不必去现实，也不经受变形之苦

亲人推远，病床更远，隔离了少年

远光灯投射在一座城市的肺部，惨白的早春

且慢，容我抽出博物馆中越王勾践的宝剑

斩断这理还乱的愁绪

非人的岁月才静好

二月的生命只应增加而不是锐减

但苦难教给人的还是忘性大

第二次陷入泥淖的腿离第三次也不远

宝剑的忍耐期限已过

生铁又一次炒糊了人的五官。

2020/2/4

哀歌

死亡从不评论

死去的人

没有一个不鲜活

没有一个不被爱过，爱过，被爱过

甚至永远

不停息的争吵也显得和睦

当你失去

备用的尊严

不该发生的疯狂发生

不加区别地带出边界

不该走的走了

好人

坏人

在同一条路上，甚至没有路，无道德之分

他们用过的床继续有人用

他们遭逢的疫病还会有人得

哀嚎隔绝了世界的耳朵

死神从不评价人的生活

它拒绝诗的语言

——不可避免的冒犯

这里有我的亲人

有我从她中来到他中去的唯一线索

但我还是觉得

人的脆弱、狭小的心胸

比死亡干脆有力的大手更值得信任。

2020/2/5

没有英雄的日常诗

一夜几乎未眠

眼角的血丝冲刺到表层

镜子说“不是我”

被排除的人

前天的积雪

偿还了人间的债务

九点钟的阳光

为薄雾中的晚起者端来早饭

时近中午

被删除的树干倒插在工地的水坑中

一片死水不理解义愤

层层吹皱的绿波

地壳的脑袋怎么想，你猜不透

坐稳的屁股下

导火索都被压灭了

被训诫者的手印捺在“明白”旁边

真相长什么样？34岁的少年。

2020/2/7

作秀

春天出院了

迎接她的有——

一片诧异的眼神，小区保安

粉饰一新的红墙

寒冬卧床不起

呼吸在爬坡

爬到红景天的身旁

能出来透口气——这件事说明

空气不是我们的敌人

新闻和谣言相互揭发

“你的口罩戴反了”

“你的口罩才造反呢”

各地的春天有早晚

都比着谁的脑门先挨重拳

小区的栅栏紧闭

阻拦前去探访的人

“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春天出院后

先到派出所查户籍

 “您这是第二次来到人间”。

2020/2/10

活着

白日燃尽

夜火正红

不好的消息——紫色

一般的话语——绿色

咂一口烈酒

证明自己强烈地活着

与亲人在一起

这牢狱就显得不那么冷清

梦，清晰记得

刀切的断崖

下面有激流

你的飞行姿态超好

这给你以信心

醒来，人民在流淌

两岸血管搭起浮桥

你走在上面

摇晃，但并不惧怕

溅起的水花中你看到相似的脸儿

一会儿是鲤鱼

一会儿是抱着鲤鱼出生的人

在半明半暗的处境中

你小心走过这道阴阳分界的裂谷

一首诗召唤你签字

抱着鲤鱼出生。

2020/2/13

焊接

“你不能用空气焊接深渊”。

——狄金森

星和星凝视

手指的焊条冷血多时

愤怒如铁屑

进入眼窝和鼻孔

我们需要

砂砾和砂砾的打磨

许久没有吐露的“你好！”

地球并非不可以倒转

眼球为什么可以？

既然人类发明了时间

那就让它道出我们的困顿和眼眶里的水

究竟流失于何处？

星和星凝视

就像你和我已经消磁

深渊里的搏斗还没有结束

除了母语不死，没什么值得我们亲热。

2020/2/16，3/21

我是我的边界

门拒绝了我

道路拒绝了我

你也拒绝。康德说

——美在拒绝中伸出无花果枝

我放弃了探春，除了在迷楼中潜行

未带线团和随从

还是如实招供：

我在忍受，一直忍受的

我不受欢迎

我物资短缺

言辞坐着火车驶入隧洞和停工的煤厂

我借光，借火，借此发泄

只有常识可以平抑物价

说出的和未说出的

冲动，反冲动

听天由命和高度戒备

不停地转换身形

我的心跟大街一样空寂

我的眼巢不再孵出伶俐的小鸟

回声也害怕撞见我

戴着口罩上网课

春雷从未这样盛怒过

我手里的闪电提示我压力已满格

博物馆的朋友发来微信：

珍惜吧，框中人

人类骄傲的日子已经不多。

2020/2/17

       （编辑：张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