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娜自选诗十首
冯娜,生于云南丽江,白族,现居广州。著有诗文集十余部;作品被译为英语、俄语、韩语等多国文字。参加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12届驻校诗人。曾获中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多种奖项。
冯娜自选诗十首
博物馆之旅
没有声音的朝代,超过了后代的理解力
一代人的器皿,保存着他们的雨水和心智
我相信重复,也是创造历史的一种方式
——或者,是众多的重复延续了历史
献身于某颗星辰和它不可知的轨迹是愚蠢的
相信星象坦荡则更加愚蠢
一行经文获得无数版本的赞颂
如今,隔着冰冷的钟罩
我们活捉了一个伟大国家的祷告
那些在旷野里逃窜的、在海峡溺毙的
罕见的、庞大的白垩纪物种
想象它们和我们一样目光发烫,辨认着未知的来客
来自地心深处的背叛
繁衍出岛屿、密林、始祖鸟多余的翅膀
此刻灯光盘旋,为它们注入新鲜的死亡
时间的暗道和窄门,被推开、掩埋
一尊远渡重洋的雕像
眉宇与我们相仿
而我们
我们正在为尘埃和海水的重量 争论不休
出生地
人们总向我提起我的出生地
一个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样多的藏区
它教给我的藏语,我已经忘记
它教给我的高音,至今我还没有唱出
那音色,像坚实的松果一直埋在某处
夏天有麂子
冬天有火塘
当地人狩猎、采蜜、种植耐寒的苦荞
火葬,是我最熟悉的丧礼
我们不过问死神家里的事
也不过问星子落进深坳的事
他们教会我一些技艺,
是为了让我终生不去使用它们
我离开他们
是为了不让他们先离开我
他们还说,人应像火焰一样去爱
是为了灰烬不必复燃
诗歌献给谁人
凌晨起身为路人扫去积雪的人
病榻前别过身去的母亲
登山者,在蝴蝶的振翅中获得非凡的智慧
倚靠着一棵栾树,流浪汉突然记起家乡的琴声
冬天伐木,需要另一人拉紧绳索
精妙绝伦的手艺
将一些树木制成船只,另一些要盛满饭食、井水、骨灰
多余的金币买通一个冷酷的杀手
他却突然有了恋爱般的迟疑……
一个读诗的人,误会着写作者的心意
他们在各自的黑暗中,摸索着世界的开关
纪念我的伯伯和道清
小湾子山上的茶花啊,
请你原谅一个跛脚的人
他赶不上任何好时辰
他驮完了一生,才走到你的枝桠下面
一个海员的日记
第34天,亚丁湾的海水盐度很高
听说这里的海峡被称为“泪之门”
第58天,鹰嘴豆变硬而难以下咽
大海只属于站在岸上的人
在海中,大海只代表消亡
汽笛不是为了祝福
第107天深夜
一位船员像踩踏家里的木质楼梯
安静、顺从地走向月光铺平的深水
第199天,有时会隐约听见号角
好似橡树、椴树在火中发出“噼啪”声
时间抛掷出一枚硬币
反面落在冰冷的绳索上
极光毕竟难得一见,第208天
天空忍受的,是否和海水一样多?
我曾在法罗群岛见过同样的弧形
那时我年轻,还没有学会写航海日记
如今,它独自在这里闪耀
也向我亲切地坠落
第209天,尽管这一天没有日出
潮骚
天擦黑的时候 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
疼痛的弓弦从浪花中扑出阵阵眩晕
我们都忘记了肉体受伤的经过
没有在波涛上衰老 生长就显得邈远卑微
深秋 海水秘密增加着剂量
过度的黑过度的取信
作为临时的灯塔 我被短暂地照亮
光的经验不可交换
指南针和痛感均失效
我在船只错身处成为昏沉的瘾君子
渔父 街市 鸟羽上镌刻的箴言
幻象一样闪现、安抚、退出
天幕和潮汐一齐落下
再也找不见人间流动的灯河
一个人的眼睛
怎么举起全部的大海 蔚蓝的罂粟
恐惧
把手放进袋子里,我的恐惧是毛茸茸的
把手放在冰水中,我的恐惧是鱼骨上的倒刺
把手放在夜里,我的恐惧就是整个黑夜
我摸不到的,我摸到而感觉不到的
我感觉到,而摸不到的
龟兹古国
在晾衣绳上晒得蜷曲的下午
在昏暗的洞窟
残破的壁画中,乐器还在弹拨
在一首不完整的和歌中——
我曾听命于我的佩剑:这里是龟兹
我将会隐身于我的夙愿:这里依旧是龟兹
那波斯曲调的水分
让我在某一个地方秘密地活着
战争、苦役、罪人的刀口,将我弃于沙土
智者在流放中,抵达了我丝绸的音律
劫掠者,在自己的贪婪中面壁——
我是壁画中最高的修辞
被剜去双眼的造像,赐予我更多的星宿
这里有更多不属于谁的酒酿、经文、烈马
在干涩的海盐中,我会过去
在一部会被读错名字的古籍里
消失在一个诗人的汉语中
——我存在于:龟兹
问候
——听马思聪《思乡曲》
那不是谁的琴弓
是谁的手伸向未被制成琴身的树林
一条发着低烧的河流
始终在我身上 慢慢拉
橙子
我舍不得切开你艳丽的心痛
粒粒都藏着向阳时零星的甜蜜
我提着刀来
自然是不再爱你了
俄罗斯盐
来到我餐桌上的俄罗斯盐——
凌冽的西伯利亚风雪没有使它变得更咸
那位在伏尔加河上买醉的朋友
见过它在漫长冬季缓慢结晶
这一小罐俄罗斯盐,白银时代遗漏的湿碱
捧着它走在中国南方的旱地上
黄色的群鸟①飞向我——
我确信 不是诗人的血泪让它颗粒不均
每一日,人们沉默地摄取盐分
大高加索山的阴影也是碱性的
燃烧过、沉重的大陆和海岸不停析出晶体
后代舔食着那遗传的驯服和习俗:
从勺子上、从极地的气候里
从一句被珍藏了几个世纪的箴言中
是盐,让人保持了清晰的味觉
即使在没有同类的黑暗和光辉之中
粗糙的盐粒,太多风沙让人缄口
——一罐被密封的俄罗斯的冰块和命运
和我一样,一次取出有限的小部分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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