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岩自选诗十首
崔岩,1972年生于杭州,居衢州,就职于媒体。浙江省作协会员。诗歌发表于《诗刊》《文艺报》《诗歌月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诗潮》《草堂》《江南诗》《山西文学》《西湖》《长江丛刊》等,作品收入《中国诗歌》《天天诗历》等多个选本。出版诗歌合集《无见地》。
崔岩自选诗十首
物候新
没有什么事物是沉默的。
蚕在吞噬桑的过去,
树木隐于蝉的新生。
初三的儿子也亮出稚嫩而扎眼的麦芒。
落日于江面喧哗,
以至静寂的江水也不安起来。
这让一个中年人惶恐而落泪——
他的惶恐,出自那变化的波澜,
他的落泪,献给那渐渐消逝的晚霞。
2018.05.17
一念腊梅
我见过许多种花,凋落时
一瓣、一瓣剥落自己
留住不舍的花心,留着残念
在风里,在雨里颤抖着掉下
而腊梅,她想开
就用尽全力开。仿佛一忽儿
就挂满了枝桠。
想要落时,她就把整个儿的自己放下
腊梅花是很苦的,她要等叶子落尽
才能开花。她要等
漫天的雪飘过,漫天的寒飘过,
才可以落下
2019.1.13
钝器
夜里刚刚睡去,旋即醒来
楼上住家在木制地板上拖动椅子
那种响声,是两个愚笨物体间
相互的抵触、相互的支撑
这些年我在时间里顺流而行
作为尖锐并迟钝的物体
身上涂抹一种称作世故的油脂
绝大多数刮蹭,被衰减至有痛而无痕
凌晨,楼上的钝器仍在钝器上行走
仿佛是我拖动自己,并竭力从体内抽离
那种难以割舍却不得不去
沉闷的摩擦声
2019.01.30 凌晨
私章
别用阳文。那些单薄的凸线
即使是在石头上,也显得虚浮。
要深刻。要让指端在抚摸时
感受到粗粝,感受到纵横的凹槽有些烫手。
让反向镌刻的名字,在被读出来的时候
像埋伏于刺刀寒光背脊上的阴影部分。
姓氏旁边,要制造裂纹
以便与家族的古老相映衬。
注意留白——腾出必要的空地
留与后来人。
选材最要紧:不必为保持久远的清晰
而刻意坚硬。找一块柔软的石头
让我艰深的名字在若干年后
风化于时间,轻描淡写的刻痕。
2020.3.17
果园
一个猝然的结局——
苹果从枝头重重砸落在地面。
无法预知,来不及伸出手去阻拦
不能终止这巨大的进程。只能默认。
我们为一只漂亮苹果的坠毁感到难过
甚至关闭嗅觉,不愿捕捉那只
碎裂苹果的最后的香气
并庆幸于其它苹果仍攀在枝头
保持着红彤彤的、甜香的沉默
庆幸于,我们的难过是那么短暂。
当我们离开果园,果树林的颜色
在回望中转为浓密。
曾悬挂过那只苹果的枝条
仿佛从背后悬挂住我们
在黄昏的风里,纤瘦和暗淡。
2020.6.12
复活
他被囿于某个光明之地
四周均是炫目光圈
仿佛空间被丝质的细长光线团团缠起。
太亮了!强光之下一切如同透明
除了光,他看不见包括自己在内的
任何人或者事物。他如是想:
“盛大光明之下,同样伸手不见五指”
关于色彩的经验在此派不上用场
没有黎明,没有鸟鸣吐出的晨曦
没有露珠滚落花瓣
不存在任何瑕疵与谬误……
“是光辉的茧子”——他如是想
他记起以前书写过死亡:
“那望不见边际的漫漫长夜”
而此时他觉得,若有一场黑夜降临
便能将自己拖出光的泥沼——
那明晃晃的混沌。
2020.8.1
当我们谈论爱情
我们谈论春天舒展的枝节
叶芽们浅绿的新生。
却绝口不提树干
——那些深疤和断节,好像太煞风景。
我们谈论枝头的鸟儿
从一片羽毛,关联到事物的偶然与必然性。
我们描述鸟声的啾鸣
并主动过滤,其它的杂音。
我们谈论好心情
谈论泛黄的承诺、轻信与未信
由于担心当年的柳鞭再次抽疼流水的神经
我们默契地,避开细节,绕过了爱情。
2021.2.14
马群消失
我说的马群,并不是那种
驮着盐巴、茶砖,和其它日用品
缓慢行走于崎岖山道的马队
并不是那种即使努力服从
也会被喝叱与鞭打的,驯服的马匹
我所说的马群来自野性与草莽
它们具有被肌肉撑起的完美线条
肆意生长的鬃毛油亮飘逸
我所说的马群吃野生的草
喝流动的水。只需一个呼哨
只需头马的一声咴咴嘶鸣
就扬蹄飞奔,呼啸着,绝尘而去
蹄音就像盛大的交响
将尘土和草皮的碎屑高高扬起
在风中凌乱很久才渐渐平息
我所说的马群并无数量上的要求
有时一匹马就能奔跑出或者嘶鸣出
一个马群的声音。我敢肯定
我见过这样的马群
却忘记了在何时何地
即使那年在呼伦贝尔布满围栏的草原
也没能寻到这样的场景
因此我偶有失落:看来
我所陈述的马群早已消失
2021.3.18
豆腐
大智慧是撒豆成兵。
更大的智慧,是让兵丁们心甘情愿
粉身碎骨,并奉献出膏腴的部分
以供点化。
豆腐是约束的学问。如校场点兵
须以围栏加以束缚,然后挤压
使无数残躯,凝结成难分彼此的一体
陈列出,划一的方阵。
——只有经过很长时间的熬煮
阵列里,才会出现一些蜂巢状的洞窟
好像是豆腐特意腾出了位置,好像那些
死去大豆的虚像,站立其中。
2021.8.21
奖赏
活着的人困于怀念。而死去的
站在辽阔的海上。时间的海
神的光芒下,海面翻滚闪烁的珍珠
死去的人望着波光泛起的地方
他清楚之前所有的来处。他遥指
尚未抵达过的某个光斑自语
“那是我下一个去处”。死去的人
对这海洋着迷,他穿梭于每一个
波光泛起的地方,他前往然后
忘我地活着。他离开也会记住
那里的事情。但他不会留恋
不会怀念。每一次抵达和告别
都是神,对他的奖赏
2022.3.26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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