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榕自选诗十首
晏榕,当代汉语诗歌的重要代表,诗歌理论家,文学博士。曾从事记者、编辑和教师职业,自上世纪80年代一直坚持严肃的独立写作,作品数千首,其中长诗30余首,被誉为“为中国当代诗歌赢得了尊严的诗人”。代表作有《欢宴:晏榕诗选1986-2007》、《俪歌与沉思》《抽屉诗稿》、《东风破》(300首)、《汉字》(3000首)等,并有理论专著《诗的复活:诗意现实的现代构成与新诗学》、《后诗学》等及译著多种问世。现为杭州师范大学教授,国际诗歌交流与研究中心主任,现代诗学、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专业研究生导师。
晏榕自选诗十首
最近的对峙
我一个废墟一个废墟地宽恕,它们生长时
我也在生长。它们后来在我的身体里生长
在思想里,包围我的骨头,想成为我的穿戴
成为锦衣。成为最近的对峙,穿插战,巷战
我必须在最低处匍匐,如瓦砾中的蛇,骨头里的
血。或者成为那轮残月的反向抒情,它正
挂于倾斜的早晨,像是囤积了所有春天的锈刃。
(2002年4月)
重逢
既不孤独也不寂寞,我跳舞,把周边看成旷野
我发芽,让春天死去。我奔跑,向自己告别
我向他们讲解花朵和臭味,讲笼中雪豹和
软体动物,讲乌云,稻草人的不幸。讲我们在
爬梯子,星星滑落,而这便是重逢。他们听得入迷
我双脚离地——来,东篱西山们,让火烧得更旺些。
(2002年4月)
这感受力和它的秋天抱成了一团
这感受力和它的秋天抱成了
一团,比着迂腐和羸弱,比着
需要抚摸、呵哄。比着通顺地
登高望远,观无害景致,闻悦耳
风声,一片白花花的绵羊。给
每个过分的修辞打上墨刑,让黑炭
在阳光下刺眼,你不会比秋天
更长久。和尸骨抱成一团,何必
再去分辨谁是老者与啼婴。
整个秋天都成白色,乳白色
有奶香味儿的那种,且无风雨
没有秋夜耿耿,再无秋窗
秋不尽。只需要一朵花的枯影
凉在石阶,作为得意闲笔
然后说这是统一,无论雪莱
与但丁,西风或炼狱。于是绵羊
与黑炭都算是胜利者,胜王
败寇,像颂歌稀释了我的调侃。
于是放弃拯救,它本身成了
感受力,不是缴械,是无械无
胃口。所以白色、乳白色和秋天
相互写照、扩展,白即秋色
这就像以卵击石,形式
以残酷解放词语。而卵哲学就是
葬礼的哲学,就是在后半生
新生的哲学,正如当下切要之事
以没有胃口的胃口,消化饥饿。
(1990年9月)
凭着歌声,把那奔放凌厉安置一隅
凭着歌声,把那奔放凌厉
安置一隅。这是场“反趣味”的
革命,或者趣味的反革命。但不是
二次革命,不是漩涡。这是
自我决裂,是离开诊所和木兰花
学会在纸上爬行。学会笨手
笨脚、喃喃自语,让酥脆裹住
我的核儿。顺便打湿乌鸦的念头
放弃狮子,去发现驴的优雅。
当年告别月亮,而今缄默成为
滑稽。我的嘴半张半合,让美学
十年翻新一次。让这些花儿
一边生长一边沉没。并在它们中间
发现日记和婚纱,发现拐杖发现
膏药。绷带。起搏器。一定要
发现歌声。欢歌如蜜,如大雨滂沱
暗夜温良。那小小闷雷安抚着
骨骼里的风,美妙如合唱。
还可以一起映衬那个粗暴时刻
四月的典礼。让整个春天
都来批评一根斜枝,取消它
取消与花团锦簇的抗衡,取消鸟的
驻足和幽灵闪现。取消晃动
也取消白旗,取消复仇。让所有
暗讽都成为歌声。我的大海荒凉
蝴蝶欲飞,我的伤口长出荆棘
这些小哑剧,他们都以为是美丽音符。
(1990年9月)
让模仿变成反向的,并富有野心
让模仿变成反向的,并富有野心
这本如日常如每天的穿戴
但叠影太多——它们不知风险
徐徐走动如安娜相信着她的二月
所以至少要有两份野心,代表
两个逆反的方向,分别砸破
那只老云雀的天和这群乌鸦的晕眩
让它们穿过两个世纪,相向而鸣
保持神圣与荒诞,并陷入贫瘠之苦。
就像庞德和斯蒂文斯的屋檐下
树会向下长,雪会变成时间
它们一定是个有机体,一个
包含着另一个,追念着另一个
有湖水有街道的忧郁有自谑的暗室
有芳香有罪名有崩溃的早晨
或稍加膨胀,借以口吻与风格
让这崩溃漫延,漫延成一部杰作
从春天到兄弟,从情欲到简化的躯体。
但绝非幻象,绝非虚妄之思
我宁愿将之命名为酵母,新的
时日与眼泪,新云游也是新子弹
新的匮乏。让它只具物性,因为独有
而成为全部:像每朵花和每个时辰
都溢满牺牲的气息,然后你就会
理解春天,理解一次死去以及
所有月份的纪念。然后以模仿之名
复活,张开一鸟之翅羽,面对百鸟之寒冷。
(1990年9月)
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
坐在这里登高
坐在这里怀念远方之痛
在这屋宇的一角与万物打着招呼
看小路迷蒙,柳絮乱舞
而马越跑越远
这阁楼里装着拂晓与黄昏
装着池水与雷霆
装着被禁锢的月亮、羞涩嫩芽、嬉戏的鸟
装着囚徒的微笑、白纸上的风
波涛汹涌的海
装着几十条道路,通向春天
通向那层薄薄帷幕后人群的叫喊
坐在这里,成为一块石头
在桃花的婚期里游弋、翻滚
在转换不停的昏暗云影里
抗拒着失明
(2001年4月)
疏影•苔枝缀玉
紧紧封裹是最贴切的描述
像在皮肤上涂了一层苔藓,像这死寂的二月
相互偎依是一种方式
在异乡流浪是另一种,在黑房间
大口大口呼吸是最艰难的一种:获取自由
翠鸟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
篱笆必须存在,黄昏和远远嫁人
必须存在,然后去怀念
以不需要嘴巴的语言复述往日东风
你说是十年也行,假象也行
说是另一种紧紧包裹也行,像骨头也像舌头
然而泥土沉睡是正常的,当梅花落去
弯下去再直起来,直起来
再弯下去,以弯的方式直和以直的方式弯
啊哈,啦啦啦,啊,滴答滴答
啊哈,嘀嗒嘀嗒,啊,嘀嗒嘀,嘀嗒嘀
就这样向最中心飞去:原来
它是白色的固体,那温度并不可怕
那一年,还教一切随波去
那一年,像狼一样踱着步
那一年,给女儿喂奶成了庄重的延续
(2003年2月)
鹧鸪天•醉拍春衫惜旧香
其实整个春天都是外套
却装不下我疏狂的心
景致在更外部,或者更内部
不断标下不确切的日期、身份和脸
而荒野上的路显得没有缘由
秋草是年年的爱情,夕阳是流亡的孩子
黑云聚集成铁,密封了雨声潇潇
大河拉长身影,守卫着抒情与酒的威仪
于是不用张嘴说话,不用化妆
不用在下雨天打伞,也不用向花园奔跑
偏偏只向白纸表达,这悖谬不着一字
历史哪有离愁,哪有落泪的时候
(2004年4月)
六州歌头•长淮望断
漫漫是重要的修辞,它是命运
野草和尘土也重要,它是空气
秋风、号角、呐喊,是正在沦陷的
小片土地,是崎岖道路和小石子
诗歌是房屋,堵上窗户又凿开
墙壁上的裂缝。而词语是里面微微
喘息的黑,是重复降临的黄昏
是牛羊和山川,是吃惊的火
那箭与剑,是最多余的装饰,敌人
在讥笑你,你的身体和你的头脑
在讥笑你,不可能的写作在讥笑你
于是来创造一种倒装吧,让中原
恢复你的口吻,让壮志生出
你的白发,然后宝贵的一生完结
宝贵的历史大概也会这样完结
天地茫茫而遍地都是京城
烽烟滚滚而所有重叠起来的现实
都和平相处:你的眼,你的嘴
你不太规律的心跳和化为火焰的
骨头,难为情地解散了春宵
就像大地倾泻进一场雨里,完成了
从描述到呈现,从流亡到漂泊的正传
(2005年5月)
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
就剩下这点儿关联了:一片喧哗
那黑袍正在两个街区间自由穿梭
他叫卖着他的黄瓜,我喝着我的闷酒
不是后浪漫,不是新古典,不是
跳着脚的对骂,不是长发也不是红袖章
我采用了平等主义的做法,抛弃了
语气助词,即使紧临着窗,即使失眠
即使站在教堂里,即使口干舌燥
村南村北,酒困路长,我一直敲门敲到
今天,敲到高楼遍地,敲到鸡鸣狗欢
(2004年11月)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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