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女自选诗十首
红线女,70年代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重庆作协全委会委员。发表诗歌千余首,出版诗集《大千大足》《纸码头》等,大足区融媒体中心编导,主创纪录片《一龛一说》和系列专题片《诗韵棠城》。多次获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重庆市委宣传部、市作家协会、市文委、市记者协会、市文学院表彰。
红线女自选诗十首
他
他坐在最后一排
一个人,没有同桌
流着绿黄绿黄的鼻涕
和四年前一样
他是上个年级留下来的差生
每次只读到一年级末
就下来了。很例外
在我班读到了三年级
去年我去乡下支教
他就换了语文老师
数学老师还是我老公
这学期,我叫老公
继续把他留下
无论他的鼻涕有多长
如果语文老师允许
就让他坐到前排
靠近丁香花的窗旁
乐乐
乐乐一直
像蝴蝶一样睡觉
安静地笑无声地哭
他不会叫爸爸和妈妈
更不会读书写字
乐乐先天性唇腭裂
做过两次手术
他的脑髓里
有一枚早熟的樱桃
是上帝放进去的肿瘤
乐乐很痛的时候
就在地上打滚
或者乱摔东西
乐乐今年四岁
他的眼神冰凉冰凉的
像白棉花一样
游走在人世
儿子的码头
朝天门的风
永远在此地游荡
沿着一种高度
等远足的人进入
儿子双耳失聪
他的码头和朝天门的喧嚣无关
儿子没有船
和进入无关
他一直安静地
站在朝天门的肩上
眺望远方的蓝
幸福的高度
比远方更远
一个人的坟墓
我一点都不怀疑它们的孤独
它们就躺在那里,一座挨着一座
有时在山腰,有时在山洼
有时在山坳,有时就在路边
我一点都不想去探究它们来自哪个朝代
是大户人家,还是孤魂野鬼;姓韩,或姓冉
我只是就想一个人躺进去
就在现在
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你的唇也拿来
我们喊完彼此的名字就闭眼,清澈,决绝,毫不留恋
我不再爱你,不再需要你
在通往我的国度里,我已离开了你
现在我在贵州,在道真,在玉溪镇,在我一个人的坟墓里
新月已经挂在山尖,空气中有杜鹃飞过的痕迹
瀑布
在我看来,它们是遥远的
似乎历尽了千山万水
虽然看起来很亮很透
但却有断层,罅隙,烟雾,和尘埃
我理解了它们的不易
一路轰轰烈烈,跌跌宕宕
有时九曲回肠,粉身碎骨
有时低于漩涡,找不着出口
有时被埋进大流,张着呐喊的灵魂
却什么也说不出,或许
什么也不能说
就像那么多的水
走了那么多貌合神离的路
却有一段叫夫妻瀑的名字
就像生活,有那么多激流险滩
到最后,还是要停下
老井
我走近它。它的井沿
是方形的,里面也是方行的
井壁上有苔藓 ,有小蕨草
有落叶,有尘埃
应该还有小蚂蚁,和蜉蝣
他们说它是古井。我没心思去研究它
到底有多大岁数。我还是叫它老井吧
而且固执地热爱它的方形
那清透透的水
可以倒映我的影子
也可以照亮我的内心
如果我不小心在尘世里掉下去了
这样的水,还能把我托起来
朗诵之夜
我们都穿好了防护衣
我们都长满了硬硬的刺
我们都把手放在嘴里
把大牙齿拧出来摆在七月的夜空下
读诗,唱歌,制造暧昧和暖意
差不多把彼此都烧起来
差不多又把善男信女这个词语调侃了一番
烟草留下了最后的手指
那上面有月亮,有潮湿的风,和我
一直想相信的“吸烟有害健康”的幌子
没人听见我们都读了些什么
没人听见我们都唱了些什么
我们只是彼此的罪证
再大的神仙也救不了我们
防护衣撩起来了
满是泡沫和有腥味的诗句
硬硬的刺被捏在各自的手里
鲜血横流也没人肯再小声一点
更理直气壮一点?或更无耻一些
脱下防护衣,脱下刺
一次小小的私奔
即将成为一场合理的暴动
萤火虫升起来了,悄悄地,更悄悄地
在我们身后闪现
直到虚空
小月亮
这一次我说到的月亮就挂在跟前
小小的光,被我们装进了各自的酒杯
黑啤酒淡褐,鲜啤开满了花
还有没喝完的白酒大声地唱
歌声落在悬崖下的流水上
谁也没有试图把它们捡起
是啊,要这么办才好呢
那么热爱的诗和歌
必须穿着节日的盛装
必须吃昂贵的饭菜
必须用爱摆出餐桌的形状
必须在醉酒之后
摊开我们空洞的身体
和我们仅有的真
我们还在努力把酒喝下去
还在殷勤地把食物快速塞进对方的嘴里
月亮似乎落泪了
她大声地喊疼
我们却羞于听见,更羞于想起
他们
它佝偻着,浑身发抖地趴在地上
眼睛一动不动,看不出一丁点表情
本来就短短的尾巴,因为瑟缩着,现在更短了
几乎看不见地藏在灰色的身子里
左腿耷拉着,凝血的伤口像儿子看它的眼神
儿子把它抱起来,用手摸它的背
它紧贴儿子的胳膊,慢慢停止了抖动
儿子无法想象猎人是怎么弄断小兔的腿
他不知道它曾经如何鲜活地奔跑在这个人世
但他知道它很快会成为人间美食
他只紧紧地抱着它,像哥哥和弟弟
一动不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直到消失或再生
有雨落在她身上
这是农村商业银行门前的空地
不知名的行道树挨挨挤挤
没有下过瘾的暴雨,藏在树叶里
来来往往的车声和喇叭声彼此嘶喊
雨就掉下来,落在她的身上
周围有豇豆、黄瓜、西红柿
李子和玉米不是蔬菜,但夹杂其中
她的拐杖很旧,像九分之一月亮的影子
她颤微微地站着,被湿透的身子似乎更小
俨然那些雨,成了黑暗和寒冷的丝线
植入了她的神经和骨头
风偶尔会来过问一下
仿佛黑暗的否认者,让我从
一场暴雨的背后去论证
一位八十二岁的老妇那低矮的菜篮
一位八十二岁的老妇强悍的生命
豇豆们、黄瓜们、玉米们、李子们
旋转于四面来风,击碎了整个夏天的午后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歇了一阵的暴雨
又举起喧闹的大海,前仆后继
而她依然颤微微地站着,又颤微微地坐着
面前的菜篮里,三把青菜一动不动
仿佛要和世界一起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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